1
继两个星期前,我在薛仲那里看到了大白兔奶糖之后,今天晚上,我再次看到了它。
这次是好几颗,小小的、白白净净的,躺在薛仲车子的扶手箱里。
“你买的?”我捡了一颗出来,剥开塞进嘴里。
“不是,李欣然给的。”他不在意地说,“刚刚她搭我车,说这是车费。”
“哦。”我点了点头,多少有些不舒服。
副驾驶这个位置,我不喜欢别的女人坐。尤其,是这位李欣然。
恰好红灯,薛仲伸手来揉我的头发,“知道你小气,没让她坐副驾。”
我笑了,“那她怎么总给你大白兔啊?”
“凑巧她也爱吃吧。只许你爱吃,就不许别人爱吃?”
是了,薛仲爱吃大白兔,是我给培养的。他包里备着这东西,也是小时候为了哄我养成的习惯。
“没准人家以为你爱吃才买的呢。”我故意逗他,“要是知道进了我的嘴里,怕是要伤心死。”
薛仲笑了起来,眼角的细纹像水波一样荡漾,迷人得无可救药。
“你这是吃醋?”他说。
我见他得意,索性和他演下去,“嗯,吃醋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hellokitty?敢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回家给我跪搓衣板去!”
他噗嗤一声,“苏小妞,你忘了咱家没有搓衣板那东西。”
我一噎,“那就跪键盘,键盘咱家有。”
两个人正在东拉西扯,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串陌生号码。
我按了接听键,“您好!”
“你好,苏经理,”对面是一位中年女人的声音,“我是葛岚。”
也许是见我没有反应,她稍顿了一下,补充道,“温静姝的母亲。”
“静姝和我提起过你,明天中午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她说得很客气,却也不容置疑。
挂断电话,我可怜巴巴地看向薛仲,“我好像闯祸了,怎么办?”
“是吗,说来听听。”他全没当做一回事。
“新经济局葛局长明天请我吃饭,”我叹了一口气,“亲爱的薛博士,这怕是一场鸿门宴呢。”
薛仲目光落在前方,“那又怎样,会失业吗?”
“说不定。”
他点了一下头,“失业就回家吧,老公养你。”
说着伸手过来,把我的手握在掌心,“记住,别让人欺负了去,其他都是小事。”
如果此刻不是在大街上,我很想扑过去,啃这个男人一口。
他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2
电话里被提及的那个叫温静姝的女孩子,是wǒ men公司半年多前入职的新员工。
集团人力资源部总经理直接把她的简历发到了我的邮箱里,就算什么也没说,我也不至于不明白。
所以,见到温静姝之前,在我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位什么也不会却又嚣张任性的小公主。
然而,并不是。
来面试那天,温静姝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黑色直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一见到我就站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像小学生见到老师,单纯的恭敬。
我看了一眼她的简历,“你是温静姝?”
她忙点头,小鸡啄米一样,“是我,苏老师。”
还真的是小学生,我笑了,突然有点喜欢这姑娘。
温静姝是学财务guǎn lǐ的,很自然的,我以为她会想要去财务部。谁知道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怯怯地问我,“苏老师,我看咱们公司网站上在招聘公众号编辑,如果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能不能试试?”
这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这个职位属于企宣部,所以我把部门经理找来,一块和她聊了聊。
“其实我很喜欢写东西,苏老师,”温静姝把手机递到我面前,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这是我做的私人公众号。虽然主要是写影评或者时评,粉丝也不太多,可我做得很开心。”
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若是能把兴趣和工作结合起来,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也更容易做好。
于是我和企宣部经理都点了头,第二天,温静姝就高高兴兴地去企宣部报到了。
3
本来事情发展到这里,也算是皆大欢喜——集团推过来的人,我给安排好了。wǒ men公司的岗位缺口,也给填上了。
没想到不过才三天,温静姝就又来找我,说还是想去财务部。
“企宣部那边工作不合适?”我问她。
姑娘的小脸涨得通红,“不是,苏姐。那个……我妈妈知道了我没去做财务,不太同意。”
“她让我和您说,我是学财务guǎn lǐ的,理所应当去财务部工作。对不起,苏姐,给您添麻烦了。”
“拜托您还是把我调到财务部去吧。”
做hr这些年,这是我第二次听到一个成年人开口闭口都是她妈妈。
“那你自己呢,怎么想的?”我忍不住问。
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我的桌角上,好一阵子,才小声说,“我妈妈也是为了我好。我毕竟才进入社会,她不想我走弯路。”
这话不知道是在说服我还是说服她自己,但既然温静姝已经想好,这一点也就与我无关了。
于是她调入了财务部,接替一位马上要休产假的tóng shì,做了会计助理。
之后的两个月,我有时候去财务部办事,会看见她不是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敲击键盘,就是在仔仔细细整理和装订票据。
只不过她的眼里,再没有初见时的光彩。
也许真的不是做财务的料,温静姝这些日子以来低级错误不断。有一次可能是记账时候科目记错了,带她的会计主管很不客气地说,“就你这个水平,还重点大学财务guǎn lǐ专业出来的?你们学校都教什么了?”
就连财务部经理都和我抱怨过两次,说小姑娘不知道是对数字不敏感,还是心思没用到,总之报表交给她做效率很低,其他事情学得也挺慢。
听到这些,我也只能以新人都需要一个学习过程为理由,劝她们多包容,至于其他的隐情,也不是她方便知道的。
4
温静姝渐渐变得沮丧,好几次我碰到她,小姑娘都贴着墙边走,低着头,无精打采的样子。
三八节前夕,企宣部发起有奖征文,希望女员工联系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写一些体现职场女性成长和思考的文章。入选作品将发表在公司公众号上,并且根据文章质量进行评奖。
温静姝投了稿,并获得一等奖,在3月8日当天成为了公众号唯一的推文。后来我听说,整个早上她脸上都挂着笑,就连去前台发个快递嘴角都是翘起来的。
那天恰好集团公司工会组织女员工活动,自己做手工口红,我也报名参加了。活动是两个人一组,温静姝和其他人都不太熟,于是一路雏鸟一样跟在我身边,所以很自然地wǒ men两个人就成了临时搭档。
她动手能力很差,属于那种眼睛一看就会了,到自己上手就一团糟的类型。
“对不起,苏姐,”在第三次把蜂蜡弄得结块了以后,温静姝放下东西,内疚地看着我,“还是你来吧,我不行。”
“我从小就不擅长动手,到现在都不会做饭。我妈都说了,我以后要是不和他们住在一起,自己不知道会把日子过成什么样子。”
我笑了,“那可不一定,我小时候还笨手笨脚呢。那时家里人喜欢自己炒瓜子吃,我把瓜子都炒到锅外面去了。后来我看剩的太少了,就又炒了一锅,把我妈笑死,说咱家太有钱了,瓜子吃一半扔一半。”
温静姝跟着我笑,“那你妈妈还同意你再炒瓜子吗?”
“我没问她啊,”我有些不解,“炒个瓜子要她同意干什么?”
她也很不解地看着我,“不用问吗?你做什么事都不用你妈妈同意?”
我点头,想起她调动回财务部时候说的话,隐约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部分事情,我可以自己决定。一小部分我觉得为难的,会主动征求她的意见。”
“是这样啊,”温静姝小声说,低头看着手里的口红颜料,有些失神。
“你家里不是这样吗?”我问。
“苏姐,”她看向我,神态认真,“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幸运,真的。”
5
那天晚上wǒ men一起吃了饭。
从小到大,不管是我家还是薛仲家,都是放养式育儿,提倡能自己搞定的事情就自己搞定,父母有父母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涉。
直到遇到温静姝,我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父母,把孩子当成了扯线木偶,好像他们不扯着那根线,孩子自己就连怎么动都不会一样。
温静姝告诉我,她小时候不喜欢喝牛奶,觉得味道很奇怪。可是她妈妈每天会在固定的时间给她倒一杯温热的牛奶,要求她在10分钟内喝完,然后把杯子交给妈妈检查。
“你不知道,苏姐,”她语气无奈,“每天快到喝牛奶的时间,我就很烦躁,完全没办法集中精神写作业。”
“那你告诉过她你不喜欢喝吗?”
温静姝点头,又摇头,“没用的,妈妈说这个对我有好处,必须喝。”
没有一生下来就听话的孩子,所以最初温静姝也是反抗过的。她趁着妈妈在客厅看电视,偷偷跑到洗手间把牛奶倒掉了。
“可能是我太笨了,第一次就被她发现了。”
“让我猜猜,”我夹了一块牛腩,一边慢慢嚼着一边故作高深地说,“一定是你的杯沿外侧没有奶渍,一看就知道不是喝过的。”
温静姝苦笑,“是呀,苏姐你好聪明。”
“并不是我聪明,是因为我家安然也这样干过。”我笑了,“有一次她吹了风,我冲了包板蓝根要她必须喝,结果被倒进了马桶里。”
“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既然她不喜欢,就换成vc泡腾片吧。你呢?被抓包挨批了吗?”
她扭过头看窗外,“那倒没有,只是以后要当着妈妈的面把整杯牛奶喝完,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
6
如果说小时候,父母管得多一些,对一般人来说,长大后他们就会慢慢放手。但温静姝家里显然不同。作为未成年人的她,要买什么衣服都要先让她妈妈看过,去掉那些妈妈觉得没品味、不适合的以后才可以买。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是处,苏姐。”温静姝低下头,搅和着手里的汤,“我妈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离开了wǒ men,你能干什么?”
“我一方面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可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什么就是对的啊?”我摇头,也舀起一勺汤,“nǐ kàn哪个父母能跟着孩子一辈子了?”
“有山靠山,无山独立。一代代人都是这样慢慢成长的,你得对自己有信心。”
“那是别人,我确实不行。”温静姝轻轻笑了笑,有些自嘲的意味,“我连处理一个出租房回收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她所说的出租房,是她外婆家以前的房子,在wǒ men这个城市的近郊。因为外婆早就已经搬到市区来住,这个房子就租了出去。前段时间,租房子的一对小情侣说要退租,正赶上温静姝的妈妈去外地考察,只好让温静姝去看一下,收了房再退押金给人家。
本来这事很简单,可温静姝过去的路上,小情侣中的女孩子给她打电话,说他们已经搬完了家,钥匙放在门口鞋柜上,让她自己开门进去检查。然后女孩子又可怜巴巴地说新租的房子要交房租,公司又拖欠工资,他们两个人就要连吃饭钱都没有了,央求温静姝先把押金退还给她。
温静姝社会经验浅,想得很简单,觉得别人留下钥匙就没什么问题,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了地方,开门进去才傻了眼。
房子里搬得太干净了,就连原本配好的洗衣机、冰箱都被搬走了,甚至窗帘也没放过。
她赶紧打电话给那个女孩子,结果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万不得已,温静姝只好告诉了自己妈妈。妈妈第一句话就是,“静姝,你也22岁了,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了呢?”
温静姝抬起头,隔着汤汤水水的热气看我,“苏姐,如果不是他们平时什么都替我决定,我会这样笨吗?”
“可为什么他们剪断了我的翅膀,却责怪我不会飞翔?”
7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
有的人说,父母管孩子,是为了孩子好,是爱。可我觉得,这更是控制。如果真的是爱,为什么没有父母愿意反过来被孩子这样爱呢?
一方面自己想要自由,一方面限制孩子的自由,这不公平。
生命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所以即使是最听话的孩子,也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于是我问温静姝,“你在财务部做得开心吗?”
她一怔,继而垂下长长的睫毛,“苏姐,您说呢?”
其实她调入财务部不久,我已经知道温静姝的背景。如果稍稍透露给财务部经理一点,她的日子就会舒服很多。
可是那样,也许会使事情走向另一个极端,温静姝很有可能被闲置,半点做事的机会也没有。所以我更愿意让她受一些打磨,起码她能学到东西,有那么一点或多或少的成长。
“你不喜欢做财务是吗?那为什么学这个?”我问。
“高考时,我自己其实是想学中文的。可我妈妈说,学财务合适女孩子,以后工作了,安安静静稳稳当当挺好的。”
她没抬眼,语气中有一种认命的感觉,“去年她本来想让我毕业了就考公务员,所以没让我找工作。可后来又觉得招人的那几个单位都不太好,还不如wǒ men公司呢,所以我就来了。”
我点头,“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温静姝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想去企宣部吗?”
她抬头看我,眼睛亮了一瞬又很快暗下去,“我妈不会同意的。”
“你既然来了,就要服从公司的guǎn lǐ,”我缓缓露出笑容,“如果工作需要,把你借调到企宣部,应该也很正常吧?这不是你自己要求的,没必要向你妈妈汇报,是吗?”
温静姝瞪大眼睛呆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用力点了一下头,“对,就是这样。”
然后她握紧了拳头,哑着嗓子叫了一声,“苏姐。”
“我真的可以吗?”她说。
“当然可以,你已经成年了,静姝。”我说得很认真,“成年人有权利自己做出选择,也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她又用力点了一下头。
不过,事实证明纸包不住火,今天静姝的妈妈葛岚打电话给我,我就明白这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
对于一向听话的女儿在别人的挑唆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葛岚的愤怒可想而知。她能这么客客气气地请我吃饭,已经是难得的好修养了。
8
葛岚约的地方距离我公司不远,我琢磨了一下,觉得这是一种信号,说明她至少不打算完全以权势压人。
我在包间里坐了没多久,服务小姐敲门,她身后,站着葛岚。
葛岚四十几岁的样子,穿着米色衬衫、深灰色西装裙,妆容严谨,脸上挂着上位者常有的那种笑容。
轻蔑的包容,俯视的尊重。
我迎上去,主动伸出手,“您好葛女士,我是苏耘。”
她微微点头,“你好,苏经理。”
指尖握住我半张手掌。
这人绝对不好打交道,我心里叫苦,有一瞬间为自己的多管闲事而后悔。可是多管闲事这种性格,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很多时候,我甚至误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写字楼里的侠客,会控制不住地打抱不平。
所以有今天,我得认。
“葛女士,今天这顿饭,我是应该把您当成静姝的妈妈,还是葛局长呢?”等她落座,我抬手给她添了一杯茶,笑着问。
她神色不变,“这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我点头,“您是静姝的妈妈,我也是做妈妈的人了,既然有缘遇到,wǒ men就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
“如果今天您是葛局长,那么就另当别论。您有什么指示,苏耘这边洗耳恭听就是了。”
等我说完,葛岚深深看了我好几秒钟,才意味不明地说,“苏经理口才不错,难怪静姝愿意听你的话。”
这就是要兴师问罪了,我的背心一下子出了一层汗。
好在我还记得我家薛博士说的,别让人欺负了去,于是弯起了唇角。
“您说笑了,静姝也不是小孩子了,哪里需要听谁的话?不过是随心而为。”
“是吗?”她低头看了眼手机,“让他们先上菜吧。”
“不管有没有胃口,饭总是要吃的,对吧苏经理?”
9
葛岚选的这家店,东西是真不错。不是很奢华,简单的四菜一汤,却每道菜都有自己的特色。
我顾着吃东西,没怎么说话,于是她也很安静,只偶尔问问我家安然,也顺带提起温静姝小时候的事。
一直到吃得差不多了,我放下筷子,抬头看她,“我吃饱了,有话您就说吧。”
葛岚笑笑,“我和很多人一起吃过饭,真的就是来吃饭的,你还是头一个。”
“您这是笑话我是个吃货吧?”我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不是有那句话吗?美食与美景不可辜负。”
“没错,”她收了笑容,“这正是我要静姝按照我安排的路去走的原因。也许在nǐ kàn来,我管得太多了。可我只是希望我女儿的人生能平平顺顺,一路都是最好的风景,不辜负她来世间走这一趟。”
“苏经理,你也是母亲,想必能理解这一点吧?”
我点头。
她直视我,“那就好。以后还希望你能把精力放在自己分内的事上,不用替wǒ men母女操心。”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但凡我不是个傻子,都该闭嘴了。
可我有时候就是个傻子,于是我说,“如果您想说的就是这些,其实今天真的没必要找我,和静姝谈谈不是更好?”
“可既然您找了我,作为静姝的tóng shì和朋友,我想问您一句话,您眼里的好风景,真的是静姝喜欢的吗?”
“她不喜欢那是因为她还太年轻,什么都不懂。”葛岚随口说。
我笑了,“您也年轻过,您现在也会这样评价当年的自己吗?”
“那根本不一样,”她摆手,“wǒ men当年是什么情况?家里孩子多,父母根本顾不过来,都是大的带小的,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去想办法解决。”
“静姝呢?她是温室里的花,没经过风雨的,你让她办点什么事,她比三岁孩子想得还少,你说我能放心吗?”
然后她也说起了出租房那件事。
我不由得想起静姝说的那句话,“你剪断了我的翅膀,却责怪我不会飞翔”。
真是无奈又悲哀的控诉。
10
wǒ men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
最后葛岚拿起餐巾纸擦了擦手,“算了,苏经理,我也不要求你马上把静姝调回财务部。”
“毕竟,我打算让她辞职参加今年的国考。财政局今年会招聘,那才是静姝应该去的地方。本来到你们公司财务部,也不过是想锻炼一下。”
“考公务员?”我微微蹙了蹙眉,“静姝同意了?”
“我会告诉她的。”葛岚说完,站起了身。
“葛女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可是静姝并不擅长财务工作,相反,她文笔不错,做公众号编辑很适合她......”
葛岚打断我,“这事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退了一步,“距离国考还有这么久,如果静姝本人愿意,可不可以让她先一边工作一边备考?”
见她摆手准备拒绝,我加快了语速,“毕竟这是静姝十分喜欢的工作。您真的应该看看,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脸上那种快乐和自信。”
“也许今后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请您,”我一字一顿,“务必让她再做一段时间,给自己一个交待。”
葛岚和我对视了很久,最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答应了。
于是静姝暂时留了下来。
她给我道了好几次歉,也尝试着找她妈妈谈过,但并没有什么效果,甚至连她在某大型国企任高管的父亲,都站在了她妈妈那边。
静姝最后只好接受了她妈妈的安排,开始了白天上班晚上备考的生活。
“真的打算好了?”我问她,“你不是说不喜欢一眼看到头的生活吗?”
“那能怎么办?”静姝苦笑,“那是我妈妈,她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不能让她太伤心。”
我点头,“其实我个人,觉得公务员也蛮好的。你这样想,做什么都是社会分工,缺少了公务员,公共配置和服务能力能提高吗?人民生活幸福指数能上升吗?”
“不过我建议你这段时间拿出你的能力来,争取做到最好,给自己一份满意的答卷。这是你的人生,静姝,”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如果有一天你后悔了,没人能替你。”
她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11
静姝的确是投入了全部的热情,去做公司公众号的宣传。5月,她报道的运动会因为视角新颖,表现形式活泼,被集团公司转发了。8月,公司新产品发布会,总经理亲自拍板,由静姝负责这次的报导。
“苏姐,这次我一定要做出点样子来,让我爸妈看看,我不是他们说的那么没用。”静姝握着拳头,一副准备拼了的架势。
其实经过这几个月,她的成长也是有目共睹的。财务部经理曾经和我开玩笑,说如果温静姝在财务部时候工作能有现在一半的热情,也不至于让她那么头疼。
可就在静姝忙着准备发布会的报导方案的时候,葛岚那边又有了新的动作——她给静姝安排了一次相亲,对方是某区政府引进的一位高端人才,各方面条件相当出色。
“怎么办啊,苏姐?我不想去,”中午吃饭的时候,静姝用筷子一下下戳着自己碗里的饭。
“去见见吧,青年才俊呢,”我和她开着玩笑,“没必要这么抵触相亲,更不用因为他是你妈妈安排的就反感他。毕竟你还没见到人呢,不合适也可以当交个朋友啊。”
静姝最后还是去相了亲,据她所说,那人长得挺端正的,懂得也很多,唯一不好就是喜欢用鼻孔看人。虽然不是对她,但对其他人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让静姝很不舒服。
可架不住对方对静姝很满意,除了因为静姝看起来温柔大方之外,更主要的应该是她的家庭条件好。于是,相亲以后,那个青年才俊就开始频繁的约静姝出去。
开始静姝去了一两次,可越是接触,她便越觉得不合拍。
“苏姐,你不知道,他就是又一个我妈,”静姝苦着脸和我抱怨,“什么事都要教我怎么做。在他眼里我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面团,随便他用自己喜欢的模具,把我搓扁揉圆。”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和他说一句话了。”
那之后,静姝开始不断找借口拒绝青年才俊的邀请,还以要集中精力准备产品发布会的新闻稿为由,趁着她妈妈出差搬到了公司宿舍里。
我感觉到这是静姝在努力摆脱她妈妈的控制,可这样的方式,恐怕葛岚不会接受。
12
事情正如我所预想的,一周以后,wǒ men午饭后去温静姝宿舍吃冰好的西瓜时,葛岚找上了门。
她一身正装,看起来像是从机场直接赶过来的,风尘仆仆。
也许是没注意到有我在,葛岚直接跨进门来,皱眉看着温静姝,“温静姝,你翅膀硬了是吗?我给你介绍这么好的小伙子,你推三阻四躲着人家。”
“现在可倒好,更长本事了,家里都不住了,跑到这来住宿舍。你是不是以为,你住宿舍,我这个做母亲的就管不了你了?”
“不是,妈妈你听我说,”温静姝垂着手,孩子一样小声解释。
葛岚打断她,“你不用说了,什么要准备新闻稿,那些是你现在该关心的事吗?你是要参加国考的,这些事做好做不好对你未来有什么影响?”
“这么大了,分不清轻重缓急。一个小编辑,你做得再好,也就是个穷打工的,说不定哪天饭碗就砸了。我给你选的是一条康庄大道,你能踏踏实实干一辈子,你到底懂不懂?”
“妈妈,我知道,我在备考的,真的。”温静姝说着,就要去拿自己的复习资料,“我拿给nǐ kàn,我都做了好多题了。”
“你别动,我还没说完呢。”葛岚叫住她,“小赵那事,你到底怎么想的?那小伙子论家境、论工作、论才学,哪点配不上你?不是看在我和你爸,这样的人能轮得到你吗,你还不知足?”
温静姝瞥了我的方向一眼,声音更小了,“可是我不喜欢他,妈妈。我和他在一起合不来。”
葛岚这才看见了我,也许是面子上过不去,她脸一沉,“苏经理也在啊?”
我也很尴尬,这种人家家事,我在这里实在不合适,可她们挡在门口,我也没有机会溜走啊,我能怎么办?
于是我只好举起手里的西瓜,“我就是来吃瓜的,现在吃完了,要不我先回去上班了。”
葛岚没说话,只是往里挪了一步,让出一条通道给我。
我对温静姝点了一下头。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我,“苏姐,我也要上班,wǒ men一起走吧。”
13
这话触怒了葛岚,但她在外人面前总是好修养,所以只是眉心跳了跳。
“今天下班就搬回家。”她放低了声音,语气却不容置疑。
温静姝有些迟疑,“明天就要开发布会了,我资料都搜集得差不多了,能不能明天写完新闻稿再搬回去呢?”
葛岚神色不动,只看着她。
这时候我是真不方便插话,于是只好继续做吃瓜群众。
“妈妈,”对视了一会儿,温静姝败下阵来,“知道了,我今天回去。”
“晚上小赵来接你吃饭,你下了班等他电话。”葛岚又说。
温静姝又看我一眼,小脸涨得通红,“妈,我真不喜欢……”
“行了,我先走了,你们上班吧。”葛岚不等她说完,就转身往电梯间走,“记住提前收拾好自己,别太失礼。”
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口,我才缓缓呼出一口气。
再看温静姝,她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先回公司吧,”我拍了拍她的胳膊,“你妈妈肯定生你气了,你先顺着她,以后再慢慢和她沟通。”
她呆呆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平静了下来,甚至露出一个笑容,“好,我知道了,苏姐。”
发布会正式召开,温静姝带着摄像师跑来跑去的拍摄,积极性很高,完全看不出来前一天受到了打击。
新闻稿发布后,效果特别好,转发推送给客户的,受到了高度认可,甚至集团公司都来找我,希望把人给他们用用,集团那边现在人手不足。
温静姝也很高兴,还张罗着请大家吃饭,庆祝一下合作成功。
我以为那个风波就算暂时过去了,没想到第二周,她就提出了离职。
“我想过了,还是回家专心备考吧,毕竟时间不是太多了。”温静姝说得轻描淡写。
“真的舍得?你做得很好呢。”我都替她觉得惋惜。
“没关系,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弯起唇角,笑得很真挚,“真的非常感谢你,苏姐。”
14
温静姝办完离职手续,是9月最后一天。
她特意来向我告别,小孩子一样抱着我的胳膊,“苏姐,我会想你的。”
我笑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说得这么伤感干什么?”
温静姝歪着头看我,“苏姐,你说我这种人,是不是挺可悲的?人家监狱的犯人还有个服刑期呢,我这算是无期徒刑吗?”
“别这样说,”我替她顺了顺刘海,“有的人能够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不管是工作还是伴侣,这很幸运;也有的人,会喜欢自己所选择的,这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
“你就算去备考了,也可以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部门,是不是?你好好和你妈妈谈谈。尤其是择偶这件事,以后和另一个人共同生活的是你,我还是那句话,没人能替你后悔。”
她又用力点头,睫毛慢慢湿了,“苏姐,我真的会想你的。”
“好了好了,小孩子一样,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笑着把她送出了公司大门。
第二天晚上,我已经洗了澡,突然接到葛岚的电话。
“静姝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她拔高了声音质问我。
我心头一跳,“葛女士,静姝昨天就办完了离职手续。”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你她去了哪?”
原来,温静姝今天早上还在家里,晚上葛岚便联系不上她了。等回家一看,柜子里的衣服不见了,人也不见了。
再打电话,手机已经关机。
“葛女士,您的邮箱静姝知道吗?”我稳了稳情绪,感觉静姝不会不辞而别,一定有什么地方给她妈妈留了言。
葛岚立刻挂断了电话,想必是去查看邮箱了。
我也立刻查看了我的邮箱。
里面静静躺着一封邮件,发送时间是一个小时前。
“苏姐,谢谢您这么久以来的关爱,以及对我的理解和帮助。您看到的时候,我已经踏上去另一个城市的航班了。我想您说得对,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否则等多年后,再后悔自己从未真正活过,那就太晚了。”
“我现在只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鸟,可我相信我会长出一对新的翅膀,像别人一样,飞翔在自己的辽阔天空。苏姐,到那个时候,wǒ men再见吧,让nǐ kàn看,长大了的静姝是什么样子。”
“保重,爱你们,所有遇见的人。温静姝。”
我抬手,轻轻抹了下眼角。
真的好久没有落过泪了。唉,这个姑娘,真是个煽情的小文青。
不过我喜欢。
温婉晴天有话说
文章来源于每天读故事,非原创,作者:琥珀指甲
因这篇文章我深有感触,所以分享过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