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林海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方回读到此句时,只觉得呼吸越发地急促。“哗——”他一把掀开了被子,大口吸着外面的空气。缓过神后,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这次他干脆靠在了墙上看,深褐色的瞳孔反射出屏幕中一行行灰色小字,这是本《十字罪》,方回追了很久了。从前他看得多了也觉得平常,但此刻他的额头和手心,却冒着无数的汗。
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几次想要犯罪的欲望,据说,这是人的原罪。
好了,睡吧。方回按下了关机键,一头蒙进了被窝,今天发生的一切仍旧像梦一样,那么的不真实。他隐隐感觉那无表情的眼神仍在脊背之后看着他,使他不得心安,至于为何如此,方回自己也说不出来,但他决定明天去补那颗扣子。
十七岁的方回之前对未来没什么想法,对此,在外经商的父亲也无多意见。方回惟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不喜欢学校。他不强势,甚至还常常被欺负,一直沉陷在欲图反抗而不能的境地。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认识个道上的,决心告别学校和过去的方回,成为了他的小弟。就在这一天,他要去实践一个写在小学作文本上的半命题作文——第一次收保护费。
应该说这天阳光不算差,明媚地撩动着方回每根纤毛,方回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这张黑瘦的脸,眉毛不错,他捋了捋这浓黑的剑眉,就是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学生脸,今天竟要去收保护费,他激动得有些颤抖,哼起了陈小春的《算你狠》。
“咦,这扣子怎么掉了。”方回望见镜中的自己皱起了眉头,这是件刚买没多久的白衬衫,干净,没有任何装饰,可好端端地第一颗扣子竟然掉了,虽然也能凑和穿,但终究不是那么回事,方回低头在房里找了很久,一无所获。
方回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那扣子,算了,有什么关系呢?方回拍拍衬衫,迎着朝阳走出了房门。
这是条城乡结合的小街,正逢集日,喧闹的人群缓慢地挪动在灰色的街道之上。小偷、乞丐、地痞、骗子,这样的街道上从不缺少。方回在其中并不算什么。
彼时方回已和他的老大接头,他的步子很急,紧跟在老大的后面,生怕落下。那人已是这一片的头头,只要一走到摊前,里面的人便自觉地拿出了钱,彼此心照不宣,并未有想象中的刺激。
方回的眼睛贪婪地扫着周围的一切,杂粮煎饼的香气和旁边臭水沟的味道混合着涌入鼻腔,不给人休息的间隙。方回的眉头紧锁,心想这地方怎么这么脏。刚想着,那卖煎饼的大妈又往臭水沟倒了盆垃圾进去。方回有那么一瞬间对此感到厌恶。
“你去把那几家老骨头的收下。”老大忽然下了指示,“就说我让你来的,不给的话就适当教训教训。”那人拍了拍方回的脑袋,转身走向了一家早餐店,刚一坐下,老板忙给他们来了碗豆腐干。方回觉得这才是人该有的样子。方回想到平日里那些“吃得开”的同学也是如此,想到能混得比他们还好,他之前的厌恶感淡去一半。
前面几家收得都挺顺利,他报上名号之后,一个个老人都主动地把钱交上,没有多话,尽管如此,方回手里攥着钱,手心还是冒着汗。
“喂,**让我来拿今天的份子钱。”方回的手插在兜里,右脚有规律地摆动,胸前的领子由于没有固定,也在摆动,努力做出与老大相似的熟练,但他还是忍不住不时瞄一眼不远处的老大。
一张极老的脸抬起了头。这是家固定的修补摊子,尽管外面都是阳光,但十分严实的防水布一层层裹成的屋顶让一点阳光也露不进来,昏暗的屋子里摆满了各式要修的鞋子和工具,只有最里面摆放着张小床,一床破碎的棉絮铺在上面,大老远看都能看出潮意,怕只有门口这样佝着背的老人,才能睡得下这样的床。
“听到了没有。”方回再一次皱起了眉头,这时老人才完全反应过来,浑浊的眼睛看向方回,纹丝不动,未带任何感情,茫然得与死亡相似。
方回心里一咯噔,心想这人都老成这样了,要不算了?
他的眼神再一次瞄向了老大,老大的意思明确——一定要收。对,干黑社会,才不管是谁,我只认钱。方回暗想道,心里没了障碍。
“这个月的份子钱呢?”方回提高了嗓门,引得周围人侧目,但他们只是看了眼,便很快再忙自己的事,只有方回的领子一歪,再没起来,没了扣子,这衬衫立不住儿。
那老人却还未有反应,他似乎是听不见了,手却在不停地在身前的工具箱上摸摸索索,但这上面并没有钱。
“喂,听得懂我意思吗?”方回瞪着老人。这次老人回了,尽是混着痰的胸腔声,方回根本不能听清楚。
沉默。方回此时也不知做什么好,老人也不再说话,在工具箱里不断地寻找着,他低着头,神情专注,似乎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方回摸不清他在干什么,当下这股腐败的陈旧气息正刺激着他。使他感到烦躁。
什么破衣服,方回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衣服上的这扣子上,这四粒扣子上还残留着,证明缺席的那粒是不久之前刚掉的。少了一颗,衣服只能耷拉着。方回在等待中不断摆弄着那衣服,他将视线极力向下才能看得到了扣子缺散处,看得使人发昏。
“哎——哎——”老人忽然又发出了不明的声音,方回抬头,那老人指了指他,面带喜悦,一层层皱纹叠起,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
哎什么!方回看他的手上并未拿钱,一时正怒火中烧,一把推开了工具箱。
“哎——”老人瞎喊着,工具箱倒在了地上,散落一地的工具和零件,色彩斑斓,在阳光下闪着光。
“让nǐ kàn看厉害。”方回合脚踩着地上的工具,心中有着莫名的快感,他把对扣子,对学校的一切愤怒都发在这上面。
周围仍继续着喧嚣,似乎是没有人看到这一切,方回感到自己变得无比巨大,居高临下,俯视着前方的万丈深渊。
“唔——唔——”老人站在一旁,仍发不出言语,他走上前,木讷地看着这一切,两行晶莹的泪,漫延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最后,方回踩累了,想要离开正回头,这时,老人忽然抓住了他。
“干嘛,”方回忽一回头,忽然阳光一闪,他不知被什么晃了眼,他刚想推开老人,一愣,猛然停下,那闪烁着光的,不正是和他衬衫上一样的扣子吗?
“哎——哎哎——”老人还是说不出话,他指了指方回的领子。这一次老人没有笑,又一次失去了喜乐,浑浊的眼中看不出神情,他把扣子递到方回手中,转身低头去捡那工具箱。
方回那时候只记得自己右手的手心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若有若无。周围的一切停止了下来,只剩下那阵冰凉,透过手心,直入骨髓,方回一瞬间被震醒,他将手中的钱一扔,转身飞奔起来,他不敢回头看老人,不敢看老大,他只想混入这人群中藏起来,不,他不能混在这样的人群中,他奋力挣脱,像一只溺水的鸟,他不知跑了多久才回家。
已近中午,浑身的汗淌在他的身上。方回躺在地上,无法起来。自始至终,他都紧攥着手,这时他松开了手,扣子仍躺在手心,带着温热,闪烁着金属的光芒,他把扣子举起来,对着太阳举过了头顶,不经意间,他又一次恍惚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