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这恐怕是自古以来十之八九的中国人始终打不破的魔咒。之所以只说中国人,是因为对任何麻烦事好象都满不在乎的外国人成天在想些什么不甚了解,不敢妄加揣测。中国人有一个喜欢回头看或者叫做总结和反省的优点,因此除极少数人将事不如意的责任推到命运头上外,多数都以勇于负责的态度将责任归咎到自己头上。幡然悔悟之后,便痛心疾首地怪自己当时太过幼稚,轻率鲁莽,缺乏理智,不够圆滑,恨自己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好逸恶劳,五心不定……于是,便一面感叹人生没有后悔药,一面心有不甘地作着“假如一切可以从头再来”的臆测,仿佛基督教徒在上帝面前深刻忏悔后,就可以一身轻松地得到了xīn líng上的慰安。
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心力、智力和能力都毫无问题,当时只是因一念之差错失了大好机遇,以至无论是事业还是爱情,地位还是名誉,亲情还是友情,健康还是财富,总之,所有的得与失都发生了严重错位,现实与梦想,天悬地远,令人大为失望,追悔莫及—— 假如能够一切从头再来,那么人生旅途中的一切难关、迷雾、沼泽和岔道,都因了如指掌而成轻车熟路,曾经所有的困苦和艰难,都将因为有了丰富的经验和沉痛的教训,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和力量、智慧、意志等一切必要的储备而不再成为问题,如此方向明确,目标清晰,意志笃定,成竹在胸,必将胜券在握,一路坦途。哎呀呀!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可惜呀,河水不可倒流,光阴一去不返,如此精彩人生,竟生生擦肩而过,全被那些并不如我之人享有,岂不令人仰天长叹!
于是,wǒ men便常常听到过去曾让老师头痛不已者如此这般语重心长的教导孩子:你可千万莫走我的老路,假如那时候学习稍稍努点力,哪是今天这个样子,如果可以从头再来,nǐ kàn我会……听到有人在得知同学朋友tóng shì高升后的喟然长叹——倘若我当时略微和上司走近一点,能忍得一时之气,受得胯下之辱,这次人事调整那有这小子什么事?听到年青时稍微知道爱惜一点身体,找老婆若不过多强调外表, 在当时最困难的时候如再咬牙坚持一阵,或许……等等诸如此类的感叹。
因为有了这些无尽的感叹,wǒ men于是有幸能够熟练引用俯拾即是的格言警句,能够经常听到椎心泣血引以为戒的忏悔,读到发人深省传诵千古的锦绣文章。
有时,我突发奇想的以为,中国的所谓思想教育史,其实就是诸多人生不得意者的后悔史。中国自古以来的文学作品,除部分田园牧歌式的诗文外,也大多是失意者用文字藏头露尾地抒发人生的不平和愤懑;即使那些纯粹的山水田园诗文,人们也会从中品出几多心酸,读出淡淡的泪痕。
对此,我大概要算个例外。或许是天性愚顽,不善总结,也可能是思维呆板,不善想象,因此虽也偶有时光不再的感叹,却很少去做人生可以从头再来的假设。我始终固执地认为,即使人生真的可以从头再来,其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根本改变,不管怎么折腾,都会宿命地回到那个原点。
不是我不想改变,也不是缺乏重走新路的勇气和热情,更不是对人生有着多么深刻的领悟和敬畏。我只是简单的以为,如果我血管里流淌的还是过去的血液,我的智商和情商、思想和灵魂没有发生脱胎换骨的蜕变,我生活的环境不随之发生改变,那么即便有再多的经历和人生经验,从头再来也只会是一次简单地重复。譬如一台电脑,如果不对系统进行重装,不论多少次重启,也只会如原来那般运行。又如同一个缺乏方向感的人,同一条道路,那怕走过多次,也还是可能迷失方向。我想这大概正是前人给wǒ men留下了那么多的人生箴言,但除了写文章和教训别人时可以引用外,对wǒ men自己的人生却几乎毫无指导作用的原因。
但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那我又不是原来的我了,也就不能称之为“从头再来”,这与重装系统后的电脑已不是原来的电脑,属同一个道理。
哲人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事实是wǒ men总是多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为此,我多此问过自己这些个问题,比如:
“假如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你会在外部环境完全不变的的情况下,克服一切困难,抵制住各种诱惑,彻底改头换面,不贪玩,不逃学,不玩游戏,一心发奋苦读吗?”
“也许,但我不敢肯定”另一个我说。
“假如无论你怎样努力工作,上司都不待见你,晋级升职从不考虑你,你会不发牢骚没有怨气,不消极悲观,不意气用事,而是将其当作对你的考验,无怨无悔,更加努力吗?”
“那得看考验多长时间,短时间应该可以,但不能无限期吧……”
“假如有人还是象过去那样辱骂你,向你脸上吐口水,你会压制住曾经的愤怒和冲动,能始终保持心平气和,满面笑容吗?”
“人的忍耐总是有限度的!”
“你在选择爱人的标准上,只会注重其内在素质,而完全不考虑其外貌吗?”
“应该再不会将好看作为主要标准,但总该过得去吧”
……
于是,我知道即使可能,我的人生也完全没有必要从头再来了——因为不会有根本改变。或许可能改变的,大概只有自己的婚姻状况了,因为只有结婚与否或者找什么样的老婆,好象可以由自己把控。
但细细一想,不结婚似乎也不太可能。一是不结婚就没有孩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父母肯定不会答应。二是自己不会作饭,不爱洗衣,生活自理能力太差,不结婚虽然没人管束,但生活质量肯定反不如从前,而且一生形单影只,也太觉孤单。那剩下的就只看选择什么样的老婆了。问题是凭自己的条件,又能再选个什么样的老婆呢?
前不久,到医院小驻并做了个小手术后,连选一个与现在不一样的老婆的想法也完全打消了。
一进医院大门,从没见过这付阵仗又天生缺乏方向感的我一下子就慌了神:平时那见过这么多人呀,而且医院宛如迷宫,科室之多,分布之散,需要检查化验之项目之繁,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我只能紧跟在老婆身后,如木偶般随其牵引着在人流中钻进钻出。挂号、到专家室就诊,到各科室门前排队等候……再然后,入院。
这下好了,没我什么事了,只需躺在病床上,等待手术,如听天由命地等着被宰杀的猪羊。可老婆的事却没完:和医生交流沟通,到医院外去给我买饭菜,还要头顶炎炎酷暑,往返医院和家之间,既要照顾我,又要安排家中女儿的生活。每次看到她满头大汗的走进病房,坐在椅子上揉脚时,我便为自己“假如人生从头再来可换老婆”的想法感到惭愧。
手术后需要观察一晚上。偌大的观察室里,躺着七八个象我一样的病人,每个病床前只有一把塑料椅,供陪护者休息。老婆就生生地在那把硬硬的椅子上坐了半夜,按照医生的吩咐,时刻提醒我不能入睡。下半夜,医生“不能睡觉”的禁令一解除,我就沉沉进入了梦乡。一觉醒来,只见老婆头仰在椅子靠背上,嘴巴大张,蓬乱的头发一半倒挂在椅子后面,一半胡乱的堆在脸上,身子则象狗一样蜷缩在椅子里,两脚高高抬起,搭在我的床尾。那睡像既可怜难看,又着实让人心疼。平时十分注意形象的老婆,如果能看到自己这付睡像,不知会怎样的羞愧。
出院那天,我象入院时一样,紧跟在老婆的身后,看着她轻松的步伐,心情也一下子变得格外清明。我本想走上前去和她并肩而行,拉着她的手,告诉她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也不可能有任何改变;如果有来生,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那时我就不再是我,你也不再是你了。
想想,还是忍住了,这类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还是不说的好,因为每个人其实都明白,人生不可能重来,不同的是我的人生用不着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