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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腊月,闹正月。
腊月的一声爆竹,倏然炸开尘封的记忆,故乡的年味一如奔泻的潮水,汹涌漫过比脚步更远的路,裹挟着思念和感动,强悍在心头登陆。
故乡,不是地球仪上的符号,也不是身份证上的地址,而是潜藏在xīn líng深处的一个声音,一个镌刻在小脚趾盖上流传久远的故事。
腊月不绝于耳的爆竹,是故乡深情的呼喊。像儿时,母亲站在门口,一遍遍喊我回家吃饭。
爆竹不响,没有年味。
爆竹不响,游子不归。
2
母亲一句“男不拜月,女不祭灶”,就能让父亲手忙脚乱忙活半天。
二十三,祭灶官。
祭灶,是全村男人最圣神的一项劳动。
一张花花绿绿的纸,衬托着灶王爷和灶王奶,也衬托着五谷丰登的年景和一日三餐的生活。面如满月,慈眉善目,富富态态,宣示着眷顾黎民百姓的决心和对千家万户的承诺。
灶糖太甜太黏,灶王爷说,无需煞费苦心,我懂得人情世故,识得人间烟火。
匪夷所思,灶王爷骑着毛驴,带着干粮,就可以平步青云:二十三日去,大年五更来。
肃然起敬,只有学着父亲的样子祷祝: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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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钱,也得把房子扫得干干净净。
缺粮,也得把家里整得亮亮堂堂。
二十四,扫房子。
大长一年,难免会有穷圪渣落在粱上,旮旯缝道必须打扫,不能让来年有半点晦气。
乡下人再穷,也得讲究这些。
只是,关于健康的话题,在缺衣少食的年代还没来得及挂在嘴上。
扫灰除尘,擦桌抹櫈,虽说不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家,可满眼的整洁,叫人看着就清爽利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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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割块肉。
记忆中的肉香,最是诱人,胜过山珍海味。
就着斜坡挖一个圆坑,一口大铁锅往上一放,不用招呼,大人小孩都会齐聚过来,等待一个盼望已久的时刻。
杀猪啦——大人们这样打着招呼,而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却是这样扯开嗓子传递兴奋:杀——猪——啦——
能把猪尿泡抢到手,用土挫去油腥后当气球吹,也并非所有孩子的造化。那种眼气人的炫耀,让你感到能有一个会杀猪的爷爷,都扬眉吐气,敢说大话。
肉,或多或少总要有些。生产队,那时也摽着劲比富。队长的脸,需要用社员的真心笑容去增光添彩。
把肉割回家,这年就过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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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俗成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做着同样的事。
二十八,蒸馍馍。
东邻蒸花卷,西舍蒸豆包,张家蒸枣花,李家蒸大馍。
这时候,农家小院最繁忙,最温馨。
忙碌的婶娘两手沾面,烧火的叔伯叼着烟锅,嬉戏的孩子唱着童谣,撒欢的狗儿上蹿下跳。
袅袅青烟从小院升起,带着温暖在树梢统一集合。
每家每户,馍要蒸得铺天盖地,堆成小山,吃过十五六,吃到龙抬头。
从早上到黄昏,左邻右舍都在大张旗鼓渲染一个以食为天的主题。
从村东到村西,整个小村都在聚精会神传播缕缕垂涎三尺的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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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没有识文断字的人,也要买张红纸,请舞文弄墨的先生写幅春联:鸡鸭成群快快长大,牛羊满圈多多益善。
不用对仗工整,无需高深文雅,图的是个吉利,要的是个心情。
还剩一溜红纸,也不能浪费,就写个“树木兴旺”、“出门见喜”吧。
庄户人家过年,过的就是热闹,过的就是盼头。
母亲打浆糊,父亲端砂锅,儿子搬板凳,女儿拿榾柮,一家人欢天喜地贴春联,爷爷可是总掌舵:不能说“高了往下来”,不许说“上偏下耷拉”,必须全是吉言祥语,上是“五福临门”,下是“五谷丰登”,左是“事事如意”,右是“岁岁平安”。
贴上春联,家就成了一幅年画,一首歌谣。
有威风凛凛的门神站岗,家家户户四季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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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不能忘了祖宗。
于是,在三十的午后,通向祖茔的路上就挤满了孝子贤孙。
那份情感,是祖辈人传下的,像血液一样流淌。
那种虔诚,是风俗中滤净的,跟目光一样澄澈。
摆上几样供品,放上一挂火鞭,磕头或鞠躬,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快点被请回家过年。
一种风俗就是一种文化,一种仪式更是一种传承。
每个漂泊的游子,都是那棵古槐树上的一片嫩叶。
嫩叶,不会忘记根的情意。
落叶归根,根依然如慈祥老母,拥它如梦。
乡愁,每逢过年时最美最浓,像喝下一杯老酒,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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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母亲总要找出一些疙疙瘩瘩、不中规矩的树根,在院内点着,名曰“熰疙瘩”。
一种朴素的祈愿,一份真挚的情感。
熰疙瘩,熰掉兄弟间的言差语错,妯娌间的磨牙斗嘴,邻居间的脖粗脸红。
张家的孩子跌倒了,赶紧拉起拍拍身上的灰,关切地问一声疼不疼?邻居的疙瘩解开了。
李家的猪仔跳圈了,帮忙撵回去,告诉主人可得把圈门关好了。对门的别扭不见了。
张叔家的二小子要典礼,主动过去道声喜,端盘洗碗、烧火打杂帮帮手。早先的误会消除了。
赵婶家的大姑娘要出阁,笑盈盈送过去一盘褶美馅鲜的生饺子。从前的隔阂没有了。
熰疙瘩,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亲如一家,情同手足,亲上加亲,和谐美好。
把过去那些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烦心事全熰掉,新年从新开始。
正如一首歌所唱: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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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母亲把所有的希望和祝福都包进饺子,煮成一锅又一锅热气腾腾的美味。
我在狼吞虎咽中,不期而遇一枚硬币。
我惊喜万分,母亲却笑得比我更开心。
原来,我的福气是母亲的恩典。这福气,温暖了我一辈子。
除夕,从箱底翻出新衣新裤,新鞋新袜,放在手边,等待早起。
枕边,还要放一块水果糖,准备醒来时第一口吃到的就是甜蜜。
除夕,女人们“当窗理云鬓”,说着心事,男人们“把酒话桑麻”,唠着闲嗑。
故乡的年味,除夕到黎明最浓烈:树梢头高高挂起的天灯,火炉旁神采飞扬的守岁,神主前烛光照映的供品,子夜时争夺第一的爆竹,五更时端着饺子的拜年,老年人双手合抱的回礼,小孩子手里崭新的钞票,大街上喜气洋洋的人群,问候时更觉亲切的乡音,锣鼓声配搭紧密的秧歌……
故乡,在浓浓的年味中醉成一坛甘冽纯美的老酒,唱成一出粗犷激昂的怀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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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丝变成白发,家乡成为故乡,故乡的年味就会日积月累发酵成刻骨铭心的乡愁,澎湃成海,把你与故乡阻隔在淼淼两岸。
从此,故乡你在梦里出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而你只身抵达彼岸的次数会越来越少。
故乡的年味,是味蕾上的,更是情感上的;是真实的感觉,更是神奇的幻觉;是独一无二的“地理标识产品”,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循着氤氲的年味,跋山涉水,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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