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住在两间小屋里,小屋盖在一片树林里。他守的是那一片树林。
他还记得,第一年里,刚栽下的小树,是那样的纤弱。孤俏的一根树干,疏疏地缀着几片树叶,生命如婴儿般脆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场风雨过后,他总要循着林地查巡几圈,刮歪的,扶正;吹倒的,搀起;培根固本,认真地呵护着每一棵小树。那一段时间,他心中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他眼前的小树,想着怎样使每一棵小树成活下去,然后成长为一棵棵大树,这块土地,成为一片郁郁的森林。
那一年里,树尚小,他就在树隙里种上了豆,豆是黄豆,耐涝。因为是春天种下的,所以秋后的黄豆籽粒格外饱满。中午,他坐在茅屋前的空场上、凉棚下,在喝水。水是白开水,但他喜欢。许多人都喜欢饮茶,可他不喜欢;许多人都喜欢抽烟,他也不喜欢;他就喜欢喝白开水,他觉得这才叫喝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这才是“水”。他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样舒缓,那样自然,那样自在。喝着,喝着,寂静的中午,他就听到黄豆爆裂的剥剥的脆响,他觉得,这种豆裂声是豆子的一种喜悦的表达,这种喜悦也深深地感染了他,他的脸上就绽满了幸福和欢愉。
也许,只是过了三四年,树就长大了。每一棵树上都分出了许多树杈,枝叶婆娑,密密匝匝,荫荫地遮着地面,整个的一块土地已完全被树荫遮蔽了。他的小屋也被遮在了树荫里,他不用再搭凉棚,中午的地面上,漏下的只是一些斑驳细碎的光影。地,不能再种了,他已完全无事可做,他只是呆在小屋里,或者坐在斑驳的光影里,在与树的对望中坚守。
守着一片树林,守着一块土地,守着一份绿色的愿望。
有时,他会蹲在那儿,陷入一种冥想,怀想一些季节里的事情,他这样年龄的人,通常是会对季节非常敏感的。比如,秋天到来的时候,他却会经常想到春天。在春天里,他曾多次观察杨树生命萌发的整个过程。经冬的杨树,起初是那样的干燥和生硬,硬生生地挺在初春的寒冷里。可是,几阵春风之后,杨树的枝干就泛出一种淡淡的绿,随之,枝头就萌出圆圆的叶苞,叶苞伸展,就抽出了绒绒的紫红色的穗,绒穗坠落,杨树就涨满了铺天盖地的绿。这个过程,使他感到欣悦和激奋,那一段时间,他的情绪总是饱满的,他在林子里走动的次数更多了,他会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抚摸一下青葱的树干,他好像是想努力使自己的身体吸收树干的力量,或者说是去汲取春天的力量。也许真的就是这样,人与自然是相通的,当自然复苏的时候,人也会跟着去复苏,至少会产生一种复苏的情绪或愿望。
夏天里,夏天里他就没有这种感觉。夏天的土地随着季节发酵着,树林浓翠欲滴,绿得亢奋,绿得热烈,还有鸟儿在林中鸣啭,所有的生机仿佛都足以让人激奋,可他,却显得异常宁静。树木已经成才,碧荫之下,土地显得异常的厚重,纵使风疾雨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听到的也只如涛声暗涌,所有的急躁和疯狂都已为成材的树木遮蔽了。一个人的夜晚,虽然有时有点孤独,但却有一种独特的宁静的幽密,他能以自己的方式去享受。有时他会睡得很早,静静地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静听周围的一切。听树叶的窃窃私语,听风从林间悄然淌过,听树梢阵阵的蝉鸣,听附近一口水井里发出的蛙鼓,他甚至想象得出那些青蛙是怎样坐在井底,仰首望天的。中天的月亮,透过树间的缝隙,把细碎的月光洒在地面上,疏落如残雪。这时,他的心也会斑驳在地面上,有一种静谧而麻碎的感觉,他感到一种生命的简单,其实,有一片月光就够了,生命还奢求什么呢?一片月光,就足以照亮你灵魂中的一切,伴着你行走在人生的光明里。他想的就是这样单纯、这样幼稚,好像自己还很年轻,人生的路还能走很远。
可是,他又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老了。近十年的守候,使他从六十多岁迈向了七十多岁,他的步履开始蹒跚。
树已成材,人渐衰老,人的记忆是否也刻进了树的年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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