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下起秋雨。
如果将一株干瘪的仙人掌置于雨中,或许它能在瞬间恢复生机,他想。
仙人掌是生命力的象征,它们可以生在酷热的沙漠,也可以生在贫瘠的荒原。它们利用千百万年进化而来的功能,生活在在任何人类看来不可能的地带。因此他将一株仙人掌放在自己的窗台,警示生命。
从仙人掌的世界看来,它们对水保持较少的需求,过多的饮水就是罪恶和奢侈。但是他却一直保持着定期给窗台上这株绿色植物浇水的习惯。
他从来不相信无缘无故的生和无缘无故的死。定期给仙人掌浇水的习惯正是出于这要的逻辑:再顽强的植物,没有水也是无法存活的,仙人掌也不例外。所以从根本上来说,仙人掌并没有人们口中那样的顽强,它也需要水,需要外界提供帮助。这里的“外界”要么是雨季的天空,要么是一只提起水壶的手。显然他的植物属于后者。
他没有受过弗洛伊德式的教育,但在我看来他似乎早已领悟了弗氏文本中的“生本能”和“死本能”的真谛。
没有无缘无故的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他想。在他看来,生与死的较量中,总隐藏着第三个力量,他称之为“命运”。命运正是这样一种东西,它能让你在欣喜若狂奔向生的时候,反复体验各种死的讯息。而又在你无奈走向死的时候,让nǐ kàn到各种生的讯息。“大自然用各种方式让nǐ kàn到人类的渺小”,他说,“杰克伦敦这样说,形容的是第一种情况。而第二种情况则让wǒ men看到生命的伟大。”
生命就像一根橡皮绳,被拉直了钉死在墙上,两端钉死它的正是死这个东西。如果有哪只好事的手拉动这根绳子,生命就会产生。它会上下抖动,最终归于停止。在这一过程中,生与死的威胁反复交错。“生命好像简谐振动”,他认为这是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眼前则是高中物理课上曾经出现的各种波。
女人是善变的。所以他一直用“女神”来描述命运的模样,女人同命运的相似之处正在于两者的善变。和命运女神相比,他不是善变的,他执著而固执。当别人都说用不着给仙人掌浇水时,他偏偏要给仙人掌浇水,还把此养成习惯。
他一直保持着自己的习惯。直到有一天他总结出这样的话,“没有无缘无故的生,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死”。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好事的手。他说不清自己是否对眼前的这株绿色植物怀有怜悯之情:究竟他定期浇水是怜悯它生命的弱小,还是享受这种赐予和剥夺生命的主宰快感。
在同情与鄙夷之间没有裂隙。他的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一句话。
第二天他没有再拿起水壶。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
他一日日看着它弱下去,瘦下去,水就在伸手可得的地方,可他丝毫没有为它浇上一滴一点的想法。相反,他只希望每天能这样地注视下去——直到它死掉。
它从来没有这样瘦弱过,他想。在惊诧之余,更让他兴奋的是,她好奇这株植物究竟在没有自己浇水的境况下能坚持多久!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在考验它的生命——人人都说它有多么的顽强,但在没有那一只提起水壶的手的帮助下——他不相信它真的有那么顽强。他盼望着它早日死掉,好早日结束自己这种变态畸形的兴奋。他创造了无缘无故的生,那么他也应当享受这无缘无故的死。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自己的植物倒在了那里,一动不动。他用手一碰,枯黄的刺刺痛了他的末梢神经,他大叫了一声,它还是没有动。他静静看着自己的食指渗出鲜红的静脉血,又看看陪伴他度过冬天和秋天的植物。他提起水壶往花盆中浇水,直到水溢出盆子,沿着垂下的茎块流到窗台。他又站了好久,静静地。它没有再站起来。
最后,他留下几滴泪水。在我看来,他弄不清仙人掌的生命究竟是伟大还是渺小。
他再没有种过一株仙人掌,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种过一株仙人掌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