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刚刚读完研,读的是土木工程,这个专业找不到好的工作,那年的就业形势也不好,毕业了半年也没有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每天都是混。后来在一家大型设计院待了一阵子,但我并非名校毕业,在那里根本抬不起头,没有任何地位,还在试用期的时候我就辞职不干了。
为了不让父母知道我放弃了一份在他们眼里看来前途无量的工作,我每天依旧早起出门,晚上算好时间回家吃饭,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有的时候我会出去应聘一些公司,但是大多数时间在外面找个咖啡店,找一本书,一看就是一整天。后来为了省钱,索性也不去咖啡厅这种小资的地方了,直接待在书店里,找一本喜欢的书,蹲在一个角落,一看又是一整天。
开始看的书都是些小说,小清新。过了几天之后,想想这样下去没有工资也不是办法,最关键的是再过几天就没办法再瞒下去了。于是我开始看各种成功学的书和面试宝典什么的,一看又是一天。这样过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得很快。
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至今为止看书效率最高的时间,我前半辈子加起来看过的书都没有那几天多。
当时那些书的确对我帮助挺大,尤其是面试宝典,有好几个看似不错的offer过来,但都和之前的设计院属于一个类型的公司,我没有去,如果我去了,其实我等于回到了当时那个大型设计院,那么我这些日子在瞎折腾些什么呢?
我去找很多大学同学聊人生,聊未来,他们都劝我先干起来,媳妇总能熬成婆。本来是找他们倾述的,结果反而是受教育了,但是他们的确说的都没有错。因此我很矛盾,一方面我觉得我自己的确是在好高骛远,眼高手低,不脚踏实地的工作。另一方面我又是那么的理想主义,我希望试验数据都是平滑的,模拟结果都是匹配的,我希望所有假设都是成立的,所有结论都是精确的。我希望前提都是准确的,方案都是可行的。我希望所有的小蝌蚪都能找到妈妈,所有的种子都能生根发芽。我希望买的西瓜都是甜的,买的苹果都是脆的。我希望我做的工作也能是我最喜欢的。我以为我能找到一个我喜欢做的事来当做我毕生的事业,而最可笑的是,我其实都不知道我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生活总是这样,喜欢什么也许不知道,但是不喜欢什么总是清清楚楚。
自从我辞了职之后,每天回家是我最痛苦的事情,我妈每天问起我今天工作怎么样的时候,我就有点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能瞒多久,但能瞒一天是一天。
后来的一天,我如往常一般在书店里面看书,突然听到有个男人喊我,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熟悉,并没有在意,在书店,几乎每天都有人过来推销英语,上来打招呼就像是老朋友见面那样热情,我以为他也是。然后他又喊了我一声,并且叫出了我的名字。这个时候我才开始仔细的打量他,这个男人很壮,脖子上带了金项链,穿了破牛仔裤和黑色短袖,左手手臂上纹了纹身,是条俗得不能再俗的青龙。我仔细回想,可是在我离开学校之前都是乖孩子,直到读了研,才开始不安分起来,所以从来也不会认识这样流氓一般的人物,唯一见过和他类似的一个人是我大二那年在麦当劳打工时候的一个tóng shì,但现在站我面前的显然不是一个人。
他看出了我的一脸茫然,用粗狂的声音再次小心的问我,你是不是叫李佳春。
我说是啊,怎么?
他说我是毛军啊。
我这才想起来,毛军是我初中同学,成绩不好,初中后就再没有联系过了。
他开始大声说话,丝毫不顾及wǒ men在书店里面,我有一点羞愧又不好意思提醒他。
我提议去外面坐坐,然后聊了很多关于过去好玩的事儿,也聊了未来的打算,他是唯一一个不劝我先干起来的人,这让我感到亲切,那天话就开始特别多,也喝了很多酒。
最后他和我说,我在建筑工地当工头,你是学土木的,要不你和我混吧。
当天我做了一个将来会让我母亲伤心,让我自己后悔的事情。我想要不我也当个流氓好了,也许我能成为流氓中最有文化的,免得在大型企业里面抬不起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这道理我还是懂的。
那天晚上,我就和我妈说我不想在设计院干了,我骗她我找了一家施工单位,派我去深圳,工资比现在高,我妈没有说话。从小到大,我每次说谎,我妈都能一眼看穿,不知道这次有没有。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好行李出门,我妈还睡着,我隔着房门说,我走了妈。我妈说,好,记得打电话回来。
我妈没有起来送我,没有给我做好早饭,甚至没有推开房门最后看我一眼。只是很平静,很平静的说好,平静到让我觉得惊悚。
我走的很坚决,即使酒醒之后的我想到走这样一条路必然会十分艰巨。但那个时候的我认为男人不能认怂,怂不怂是检验一个男人是不是真男人的唯一标准。回头就是怂,妥协就是怂,退缩更加是怂中之最怂。所以我走的很坚决。
现在我知道,让最关心你的人担心才是最怂的。你连让别人对你放心的能力都没有那才是怂中之最怂。
我跟着毛军去了工地,做了小工,很讽刺,我原本可以住在隔壁那个活动板房里和一群大学生一起,每天在办公室里整理整理资料,时不时的出来转一圈。而且那样的工作对我来说是唾手可得的,我却偏偏选择了比较苦的小工,每天推着黄沙顶着烈日从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卸货,然后再推着空车回来继续。不过好在我和那群大学生工资拿得差不多。而我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让我很开心。因为我可能是这里学历最高的。而我在做最不需要学历的活。我那时觉得我就像天龙八部里面少林寺门口的扫地僧,深藏功与名。每天自我感觉都特别良好。
但其实有些时候我并不是那么有优势,一次和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的工友讨论一个很哲学的问题,屎堆成了山它是屎还是山。我觉得它是山,他坚持说是屎。我以我十多年的受教育经历,引经据典,驳古论今,从动物世界讲到原始社会再讲到现代文明,他听得频频点头。我以为我说服了他,可是他最后想了想说,本质还是屎啊。即使我是那扫地僧,功夫无人能敌,却也不能改变他的想法,让他心服口服。甚至在我专业的领域,我也都插不上话,我提醒他们应该按图施工,他们也必然不会听我的,因为他们连监理都不放在眼里,有不听话的监理,他们都敢吊起来打。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里不赘述。
工友们最快活的时候就是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这里发工资比较准时,每个月会发上上个月的工资,能做到这样的单位对于农民工来说已经是业界良心了。大家拿的工资都不一样,我是新来的,干的是最没技术的活,工资最少。那些年纪大些的工友拿了钱会给家里打过去,有些年纪轻些的会出去招妓。在来工地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这里的妓院那么多。
一次和毛军去外面澡堂洗澡,问wǒ men要不要按摩,wǒ men说那就按吧,来都来了。洗完澡上了二楼一个休息室,放着不知名的电视剧,说让wǒ men等会,wǒ men看了一集电视剧都没有人再来招呼wǒ men。期间有人叫服务员安排小姐,wǒ men顿觉这里有些不正规。wǒ men叫来服务员问,他说再等会,我说,wǒ men要正规的按摩,他说这个没有,只有不正规的。wǒ men本无意来招妓,边姗姗的走了。出来想想,我真为他们捉急,搞几个按摩师掩饰一下也好啊,怎么这么直白呢。
那时候每周我会固定和我妈通一次电话,每次都是我妈说的多,我说的少,我断然不敢告诉她我在工地当小工的事儿,连工友都说服不了的事儿,运钢筋割破手的事儿,因为天太热晒脱皮的事儿,更不能说误入妓院的事儿,虽然我什么都没干。我能说的只有这里很好,人们友善,阳光灿烂。但其实即使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说挺好的,我母亲依然担心得睡不着觉。
我在工地上混了得有一年多,一次和一帮人打群架,打到最后究竟是为了什么wǒ men都已经不管了,反正你现在打了我,我就得打回去。wǒ men只是被压抑了太久现代人,偶尔要回归一下原始生活。不用多说话,没人和你讲大道理,谁打得过谁,谁就牛逼。
我和一个比我高一个头的大个子扭打在一块儿,我显然不是对手,后来毛军过来帮我,wǒ men两个个子都不高,但是两个人打一个还是有把握的。但最后wǒ men丝毫没有占到半点优势,扭打到最后再也打不动的时候就自动散了,再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躺着,身边是我的母亲,眼睛红肿着,我睁开眼,就听到我妈喊我爸过来,我爸过来看了我一眼又跑去喊医生。
这一躺,我躺了两个月,肋骨断了两根,在床上动弹不得。刚刚醒来那几天,我还心里盘算着要好好报复一下那个大个子,可以晚上跟着他走到漆黑的走道里,然后套上麻袋暴打一顿,或者叫几个兄弟围住他,让他跪下来低头叫大爷。但是整整两个月过后,当我第一次下地走路的时候,我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个心思。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两个月我母亲辞了工作每天陪在我身边,隔天还会从家里给我带饭过来,怕我吃不惯医院的饭。我记得上一次我妈为了我辞掉工作是我高三那年。为了让我安心读书,辞去工作,每天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后来我考的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我从第一天进医院我就等着我母亲劈头盖脸的骂我一顿,可是直到我出院回家我妈都没有提一句关于我打架的事,就跟没发生这事一样。
直到我出院后回到家,我妈只说了一句,以后别出去瞎混了。
我只回答了一个字,好。
我说好的时候,好多回忆像放电影般一幕接着一幕出现在我脑海里。
小学的时候看到其他小朋友有很多玩具玩,我和我妈说我也要,我妈说好,带着我就去买了,虽然我知道我家境并不殷实。
过年的时候其他小朋友有新衣服穿,我和我妈说我也要,我妈说好。
上学那会儿我说我要出国,我妈说好,犹豫了一下又说记得读完回来。后来我英语没考好,没能出得去。
我说我不想在设计院待了,我找了一家施工单位,要派我去深圳。我妈没有说话。第二天我早上起来收拾了东西走,我说,妈我走了,我妈说好,记得打电话回来。
每次都是我妈说好。
这回换我说好。
期望得到回报的付出都是不纯粹的。有多少人能不计回报的付出?作家希望有读者,歌手希望有听众,你说谢谢你,我就要说不客气,你说对不起,我就要说没关系。这样的时代谁会不计回报的付出。我不相信存在这样的人,而其实这个人一直在我身边,在wǒ men身边。
妈,谢谢你,不用你说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