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眉眼紧闭,并且是窄小的,窄小地存在于彼此的空间。爱情,看似是一唱一和、一牵一扯,但有的时候,在这无限的牵扯中,冤孽就形成了。
现代人越来越缄默,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永远在逼他们。逼得他们只剩一个窄小的空间,心如困兽。
他们沉默地隐藏自己的悲伤,沉默地隐藏自己的爱意。他们把自己的世界渐渐隔绝起来,虽然感受不到任何喜悦,但也相应地隔绝了丑恶,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侵袭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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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噪耳机的出现,更加重了这种沉默。人们以为用降噪耳机隔绝了人性的一切嘈杂,但殊不知,这代价或许正是自己对生活的热情,以及遇到真正美好的可能。
她在一架沉默的航班上,认识了一个人。在这架飞往欧洲冷门目的地的头等舱内,只有他们两个乘客。十几个小时的航班,从白天飞到黑夜,在经度的明暗之间,她觉得他们彼此达到了一种类似宗教意味的泅渡。
晚上,顶上的阅读灯打开,他们不约而同拿出一本书来读。这时,彼此才说了几个小时内的第一句话。
“看什么书?”他问。
“卡夫卡。”
“他的书确实很适合在去往这个国家的长途飞机上读。”
他紧蹙着眉头,喝一杯森严的咖啡。他的侧影映在面前的书页上,凉、坚忍。
她这次去,是为考察今后一个长居的环境。在现居地她不开心,有种被卡住的感觉。以至于,非得抛弃一整个大洲,到一片陌生的土地,才觉得能重新开始、重新轻盈的样子。这样对于一个人未免代价太大,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在这个世上,爱情都是障眼术,它是披着奸邪、卑鄙甚至脆弱的。有些人伤害你,只因他自己太过自卑。
作为现代人,wǒ men或许都应该保护好自己。但有时把自己保护得太好,也任何事都无法发生了。你最终会变成一个很安全的、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
所以究竟应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她也彷徨了。
乘务员客气地奉上两杯威士忌。
在几万英尺的高空上,他们的酒杯碰到一起。纯滑的威士忌,就像牛奶一样,温暖了他们的心。酒精浸润过血液以后,两人面色都有些红润起来,话也渐渐多。
坐长途飞机是一件很奇异的事。略有些气流颠簸,你就开始思考生死的问题。脑海中滑过自己目前度过的一生,心想生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终究是不完美的,你想,那么多想要的,还没有实现。
生命,是一系列需要偿还的过程。她在这样的过程中觉得很艰辛、很困苦,但同时又很自我满足。目标实现后的那种成就感,那就算极其短暂的高光时刻,也会让她觉得,之前捱的所有苦日子,都是值得。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地方去?”他问。
“就突然想找一个,跟现在生活完全不同的地方。”她说。
他笑笑,不说话。
他是沼泽底部枯枝败叶中蒸腾出一种灵魂。极其美好,也爱自己。他生命中很多的时光都交给了自己。但内心深处,他还是渴望爱,渴望关系的温暖,渴望无比奔腾又雄浑燃烧的爱。
他在现居地,过着极其自律的一种生活。他的身材已经被他修到了一种极限,吃得控卡又讲究,又贵。——作为一个英俊了很多年的人他实在不忍心让自己不美。
每每出差,在五星级酒店游泳池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很像《水浒传》里的浪里白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人物,在原著中也是帅的。“脱得赤条条地,匾扎起一条水棍儿,露出一身雪练也似白肉......”
他鄙视平庸,厌恶丑恶。他人生目前对他最大的限制是他感性的心,他渐渐也在训练自己郎心如铁,这样,就当真能无往不利了。他把自己训练成可以实现他人生理想的最具攻击性的武器。但是,这一过程却越来越让他感到深层的寂寞。
高空中的威士忌,让他们这两个冰冷的灵魂,刹那间有所接近。
看的是永井荷风的《雪日》。一看到这本书的书名和装帧他就觉得素白、干净。其实他的人生中,也未尝不是想追求这样一种纯白雪地的纯粹。但是,越入世,就发现追求一种纯粹,是在这个世间最大的奢侈。
他尤其喜欢《雪日》里写到的一句清元小调的歌词,“泪水弄脏了搽着粉的脸,喝了酒也无处可藏”。他经常在自己家的别墅庭院里喝到泪阑干,觉得没有人理解自己。
有的时候,快乐看似很容易:听一首你在那个时刻特别想听的歌;吃到某种你在那个时刻特别想吃的食物;买到一件你在那个时刻特别想买的东西。但有的时候,开心又是那么难。现代人时常觉得自己的心像孤单的星辰大海。于是,一次又一次沉默。
有的时候沉默是因为懒于解释;有的时候沉默是为了少惹是非。有时沉默是清者自清的孤高自许;有时沉默是因为实在没有话说。
也许,心照不宣真的是一种强求吧。
她这些年也能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很多东西不是失去而是,变化。在挪威的小镇中她在一种森林里游走。所有事都是她潜伏的欲望。
她其实有的时候,只想再像在欧洲那样喝一次咖啡。那样平静的、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午后,不需要写论文,不需要交作业,一个人来到市中心那家咖啡馆的露天咖啡座,在阳光中眯眼,喝一杯新鲜的、没有任何负担并且未来充满希望的咖啡。
可惜她现在所有咖啡都是在工作中喝的。都是为了某种程度上完成工作喝的。因为她并没有成为她曾经在欧洲时所希冀的能够征服世界的自己。她并没有。她的理想她甚至都没有完成一半,就被世俗的暴风雨所迅速打压了。
你不能让年华摧毁你太多,真的。你若发现你在一种狠毒的环境里浸淫过久,则这对你自己也是不好的。
她在宾馆的房间里,踌躇满志。窗外,是任何人都羡慕的这世界上的一处美景。她知道有些人也会羡慕她这种生活。然而她也知道,有时这种生活的代价是时常面对那种类似深海的寂寞。
隔岸的烟火升升落落,而她这厢的生活却是寂寞、很寂寞的。她只是一个深深的、寂寞的女子。
在这架飞往欧洲不知名小城的航班上,这对男女各自反省着自己的人生,并也各自敞开胸怀。但是他们也都明白,下了飞机,双方就又在不知哪里的天涯。不知为什么人到了某一阶段,想要再建立一段新的关系,就变得非常难。他们的心都已紧闭太久,他们的心这么多年为了自我保护都已紧闭太久。
然而,一个蚌壳,就算你内里的珍珠再璀璨,如果再这么捂下去,不排除任何珍珠都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