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林海
归来的陌生人
村口有两颗老榆树,两棵树的距离约有一米左右,奇怪的是,在离地面三米高的地方,两棵树开始交叉拥抱,树叶和枝桠都长在了一起,枝繁叶茂,互相融合,不分你我。
老榆树的躯干纵横斑驳,枝干上还留有当年打仗时子弹穿过的弹孔。每到春暖花开,老榆树张开怀抱,绿意绽放枝头,阳光穿过叶片,温暖着黝黑的泥土。
鑫鑫食杂店就开在村口,紧挨着这两棵老榆树。
我年纪大了,干不动农活了,孩子们也都出去打工,我开了这家食杂店,多多少少,还够维持生计。
一天,村里驶来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小村偏远,轿车极为罕见。
吴奶奶家里多了一位客人。
吴奶奶快到八十了,患有脑血栓,行动不便,出来进去的,都要靠轮椅。
吴奶奶的丈夫去世多年,大儿子在城里打工,小儿子随船出海,身边只有女儿桂琴在照顾着。
吴奶奶的院子里种了一棵紫丁香,花儿开的时候,香气浓郁,飘出院外。吴奶奶的很多时间,就是坐在轮椅上,看着丁香的叶子爬满枝头,看着花蕊一点点儿的绽放,看着残花落地,叶入泥土。
有人猜测,吴奶奶家的客人是吴奶奶的亲戚,可村里人都知道,吴奶奶是村里的老户,从没有听说她有什么亲戚,而且还是这么有来头的亲戚。
议论归议论,吴奶奶破天荒地走出了家门。
确切地说,吴奶奶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家门的。
推着吴奶奶的是一个个子高高的男人。
男人四方脸,宽额头,花白的头发,眼睛炯炯有神,略微有些发胖。
吴奶奶坐在轮椅上,神态平静安详。
他们来到榆树下,时而悄声细语,时而盯着榆树发呆,只是吴奶奶的脸色越来越红润,平日里异常干枯的眼神也有了光彩。
每天吃过早饭,男人就推着轮椅,开始接受阳光的沐浴,每次,两人都要两三个时辰才回去。
中午午睡后,轮椅又咿咿呀呀地推出来,男人很小心,不让轮椅碰到门边边。
两个人都不大说话,但他们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方却都能明白。
吴奶奶痴痴地看着老榆树,常常看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男人就拿起搭在自己臂上的衣服给吴奶奶披上。男人的动作非常地轻,生怕惊醒了吴奶奶。
榆树下有几个长条凳,牢牢地钉在地上,日子久了,已经油漆斑驳。
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老人侍候着不多的土地,闲暇时,就好往这榆树下聚。偶尔,也有人弄块儿纸壳,往屁股下一坐,或下棋,或甩甩扑克。
时间久了,男人也和大伙儿熟稔起来。
一天,榆树下没有旁人,吴奶奶枕着阳光,惬意地打着鼾声。我递给男人一支烟,和男人聊起来。
男人告诉我,他叫许泽,也是这村人。
我恍恍惚惚地记起,小时候,听人说,wǒ men村出了个将军,槍法了得。当年,他带领着几名战士,被日本人包围了,他的子弹百发百中,打死了一个日本小队长,几个人安全地突围而去。老百姓都叫他神槍许。解放后听说他当了将军,对,就叫许泽。
我神情激动:“你就是那个神槍许?”
他有些儿羞涩,“都是老黄历了,还提那些干啥!”
我没想到,这个满头白发普普通通的老人,竟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我肃然起敬。
可这许多年过去了,没听说将军在这里有亲人呢?
将军慈祥和蔼,他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烟灰,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有过一个心上人,她叫紫儿。
当年,在地主周扒皮家里,我是长工,她是丫环。
紫儿命苦,她没有亲人,是从小被人卖到这里的。
紫儿漂亮,心地也好。
周扒皮苛待长工,我每天都吃不饱饭。
紫儿常常只吃一点点儿,把她的那份留出来,一个窝头,或是一个红薯,偷偷地包好,藏在这棵老榆树的树洞里。
这是我俩的秘密,没有人知道。
本想着多攒点儿钱,好给紫儿赎身,我俩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是祸起萧墙。
一天晚上,周扒皮悄悄地溜进了紫儿的房间。
我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去和那个坏蛋拼命,可惜,我的柴刀没有扎到他的要害,我被打得断了气,扔到了乱葬岗上。
他们以为我死了,可老天爷可怜我,我又活了过来。我要报仇,可我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我踉踉跄跄,离开了这个地方,我投奔了抗联。
解放后,我找到了紫儿。那个坏蛋把她玩弄后,把她嫁给了长工阿福,我找到紫儿的时候,紫儿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紫儿扑到我怀里,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我颤抖着,心儿一阵绞痛。
我疯狂地踹着大树,树叶四处飘落。
我走了,部队才是我的家。后来,我娶了妻,她是部队上的护士。
这一晃儿,几十年都过去了,孩子们都成家立业,我老了,妻子也去世了。
“那,吴奶奶就是紫儿?”
“是啊,她就是紫儿。我知道,她心里有我,我也没有放下她,可造化弄人——”
“我就想看看她——”将军的眼里闪着泪光。
一个秋天的午后,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了将军。
将军是回去治病的,将军得了肺癌,是晚期。
一年后,吴奶奶家的小院。
紫丁香开得热烈,香气溢出墙外。
丁香树下,一把轮椅,空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