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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自志赏读

收录时间:2021/9/16 4:13:46

关键字:隶书  天籁  蒲松龄  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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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然五爷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康熙己未春日   柳泉自题

蒲松龄,这是一个大可怜人。家居山东淄博,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以上文字是他先生为聊斋志异写的序言。

披萝带荔,三闾氏感而为骚;牛鬼蛇神,长爪郎吟而成癖。自鸣天籁,不择好音,有由然矣。

三闾氏,指屈原。三闾大夫是楚国的官职名称,掌管祭祀兼及屈姓、景姓、昭姓三族杂事,为闲职。被排挤出中央决策层以后屈原官居这个职务。屈原作离骚,领起楚辞,其中山鬼篇第一句就是,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长爪郎指李贺。李商隐为李贺作小传,有“长吉细瘦,通眉,长指爪”的话,于时已有长爪郎作为李贺别称的事情了,这个是典型的外号。牛鬼蛇神语出杜牧,他为李贺诗集作序,其中有语状绘李贺诗句,言道: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之虚荒诞幻。天籁,语出庄子,齐物论中道南郭子綦有言: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显然,天籁是哲学层面的一个引喻,自然的箫声属于地籁,人的本真会有发声诉求,是否合于天籁意谓在于是否契合天地妙旨人生真谛。去追寻庄子所指,或依从道家所宣示,往往烟波浩渺莫得适从。而况作者心中凄苦,根源恰在没有价值的认同。谈狐说鬼论神仙,有几分清楚它的虚妄?不会少,而且永远存在。无论所谓的大道还是现实显达成就活过的意义,说遥天穷尽及黄泉,是处茫茫寻不见,苦尽则命随之,没有超脱希望了。所以这个天籁是自己的个性,自己的心声,因而才有自鸣一说。

这样看此句是讲:

山鬼触发屈原由衷的感伤,状其披萝带荔写进诗篇;李贺上进无门吟咏成癖,虚荒诞幻光怪陆离,笔下心声有牛鬼蛇神之喻。举凡此属情志所托不平则鸣,天心不可测天籁不能得,遂倾注本真长歌当哭是诚一己之天籁。这种发声举世以为异类,则索性慨然任之,不迎合认可不献媚权达,之所以如此个中是有他们理由的,此类自古已然。

松,落落秋萤之火,魑魅争光;逐逐野马之尘,魍魉见笑。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

松,自指,说我蒲松龄。秋萤之火,应该是用典。孤陋寡闻不详其确指。有骆宾王《秋萤》诗意境苍凉,与此暗合。当然不用典此言也极美极其贴合文意。魑魅争光是典故,出裴启的《语林》,那里讲嵇康中夜烛下抚琴,遇一鬼怪于侧谛听,言道我耻与魑魅争光,随即将烛火吹灭。野马之尘,典出庄子逍遥游,那里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魍魉见笑,所谓鬼笑穷,典出《南史·刘粹传》。说刘粹同族有个刘伯龙的人,自幼贫贱,成年后虽官至武陵太守,而贫窭尤甚。某夜辗转而起,向把左右手下人叫来,商量经商或者找个什么法子脱贫。却见到一个鬼怪拍着巴掌大笑。刘伯龙于是有感而发自语道:乃复为鬼所笑也。干宝东晋前期官员,著作《搜神记》,可以说文人而文学家是者。黄州,讲苏轼。东坡乌台诗案后被贬谪,居官黄州团练副使。谈宴之间穷愁不复聊赖,逼迫别人谈鬼,讲鬼故事,遇到不能说的没有可说的,就怂恿:你姑妄言之。

那么这一句大致说:

我蒲松龄,微贱生涯直若野马之尘,只宜给鬼怪嘲笑,不过我不怪它;生平落落不合于时,比似秋萤耀影,刹那流英,能与魑魅分光,何幸如之?非敢比拟干宝的才华,确实偏爱搜寻神话,想东坡谪居黄州,那一种为世所弃自娱自乐的情怀,不期而遇,世事不可说,何妨谈鬼?

闻则命笔,遂以成编。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邮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积益夥。

听到这类故事就欣然提笔记录,于是编纂成书。时间长了,四方有共同兴趣的人又邮寄来好多故事,这就是事物凭借喜好聚集的道理吧,我积累了很多这些东西。

甚者:人非化外,事或奇于断发之乡;睫在眼前,怪有过于飞头之国。

这类记录煊怪到极致的情形,不近人情。人本来是不可以脱离世俗世界,然而这些故事出奇的怪谈超过断发之乡的美论;人人都熟知眼见为实,而这里有的故事逾越飞头之国那样子的传说。

断发之乡为用典,应该是出自史记。史记记载吴太伯顺承父命避让弟弟季历和侄儿姬昌,出走吴越蛮荒之地,断发纹身,表示自己废了,不可能成为周王,也无意周王的位子。然而,wǒ men要注意蒲松龄前头讲“人非化外”,化,王化,开化,文明的意思 。如此则断发之乡也就是化外之乡,文明和世俗可视作一体之多面,这样看,此言有多层含意,至少其一揭示一个大矛盾,就是化外之乡文明之外有传奇,此传奇则礼让是也。吴太伯的礼让,以及后代子孙超级贤者季扎,也是礼让,是均得到孔子的肯定,于世教中这个是圣贤的故事,是文明的精髓。而此事极具典型性,极耐寻味之处在于以让国而成就吴国、以让国而导致覆亡吴国。蒲松龄称自己的聊斋亦为“孤愤之作”,摆明与世界无能调和,则此言不有揶揄殆不可索解。飞头之国也是用典,这个简单,晚唐文人段成式的传奇里讲的故事。

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

此句未见明显是用典,但因为王勃先用这个词语,因而好想到滕王阁赋的情怀。而旷怀不是解读成豁达宽广的情怀,名篇中哪里有旷怀的锻句,知之甚少,孤陋寡闻哈,但此句正是作者真切心情的表白。他讲:激情奔涌不可遏制,说这是狂悖固然难以推脱,把这种文字用来寄托颓放荒疏的情怀,明知会被指责成痴妄,我也无意避讳。

展如之人,得勿向我胡卢耶?然五爷衢头,或涉滥听;而三生石上,颇悟前因。放纵之言,有未可概以人废者。

这个累了,蒲松龄用诗经的句子,要解读准确难上加难。说诗无达诂,对于诗经的解读即使名家穿凿附会在所难免,我辈庸人,理弄头绪出其真谛几乎是不可能的。联系下文,作者应该从朱子解读,就是认为“展如之人也”作诚实的人讲的意思。五父衢,典故,五父衢是街道名称,左传有提过,但这个地方像是典出史记或者礼记。因为那里记载孔子是父母野合而生的他,母亲非常年轻,而父亲早亡,不理解他母亲为什么讳言父亲的坟墓所在,此且不论依从典籍。到母亲去世时候先是停放到五父衢,搜罗信息,以求确证。后来得到指引,遂将父母合葬。三生石,典故。那猜测是用《红线女》作者,袁郊所著传奇《甘泽谣》内李源同僧人圆观的故事,其中有诗言道:三生石上旧精魂,是写生死轮回的怪谈。

这一句讲:

老成持重的人会不会嘲笑我这些都是奇谈怪论没有依据呢?何必如此执着。那孔圣人五父衢街头巷陌打听来的消息,能确保没遇到虚妄不实之辞吗?就如李源传奇所讲,也许真有轮回,三生石上好悟因果。放纵不羁的论谈,其中或者也有不宜因人废言者。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

这一句最简单,用典少而且明了。如果刻意追究寓意,或者前生已病,病什么,病钱。这是玩笑了。悬弧,古时家里喜得贵子,门前悬挂弯弓一张,有否属意男儿将来猎取功名富贵,我是这样猜的哈。瞿昙从佛教来的,俗间引以为和尚的称呼。

这句讲:

我出生时,父亲梦一瘦兮兮贫病交仍的和尚,僧衣偏袒,有膏药大小如铜钱,贴在胸乳之际,而进到屋里来。父亲此间梦醒则我出生,谛视果有一颗黑痣在那地方。

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

长命不犹,化用诗经《君子于役》“寔命不犹”,没见其他深意。如僧似钵,承上所言父亲的梦而来。实则是扣问命运如此蹇塞,谁为主宰。

这句讲:

还有,小时候多病体弱,成年以后命途多舛。门庭凄寂,以无建树则冷淡可比罗雀之僧门;笔墨的耕耘渺无收获,一生所学殆无所成,犹如托钵化缘乞食人间。

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

漏根,当为佛教典故,大致皆从因果谈起。面壁人指代僧侣。藩溷之花,是典故,成语飘茵落溷同为一事,出自范缜。此间作者何其矛盾,而这矛盾愈厉害,则痛苦愈深重,乃无解。你说今天蒲松龄的文学地位尊崇不可取代,终究是枉然。他是自负的,他是自卑的,他是期冀的,他更是绝望的。把唯物和轮回放一处,中心之苦涩,想望之彷徨,历历然若在目前。

这句讲:

每每搔首自怜,暗中疑惑,不会真个那僧人就是我的前身吧?全为有漏根因,未得人天之果;命运是这样如风中问卜,何能擅改育恐育鞫的颠覆,而竟终究落得藩溷之花的归宿。人生仿佛大梦,佛家六道轮回说辞窅冥深邃,曲尽妙旨,怎能怀疑它没有根据?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唯这星光荧荧的永夜,烛火将已结出灯花,萧瑟书斋里的我独凭冷案,冷案觉来如冰;妄图集腋成裘,神遁于续写《幽冥录》,籍酒来麻醉,乘微醺曳笔,写就这样的孤愤之书,无非为是有以忘忧,叹!生命意义寄托于此,亦足为可悲。

这一段中幽冥录是典故,孤愤也要算典故。前者为刘义庆编纂的志怪小说,而今人们见在都是聊斋志异的风采,其他少有论及,这样的结果不知蒲留仙可曾想过?后者为韩非子书中的一篇文字名称。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有言道: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观往者得失之变,故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如果说前面是用典,韵文来讲那后面就是用典。但我更倾向于蒲氏在说自己话。

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这一篇是读书笔记。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不必翻译了,只罚默读三百遍可也。蒲松龄说知吾者其在青林黑塞之间乎,化用杜甫思念李白的诗句,我未能代入的感动。此二人为诗的高峰,蒲氏诗才固然远所不如,加之当时都不重视小说,不以文学看待,引用这个典故放置惊霜吊月之后,能隐约见出作者自伤中亦且自负,那一种浑无解的纠结。发狂时要仰攀的,自卑袭上心头则放步醉乡,至于魂魄两失,就去文字间寻觅,是为浮白载笔以写心。

读唐传奇后,再回头看聊斋志异,以为后者文字水平也有所逾越。行文圆润畅达简淡而不失华丽;刻画人物,形神兼备,又往往于景物中描摹而来,能得情景交融文笔可谓妙参化境。惜乎只作鬼狐仙怪之谈说!

散文大抵言情叙事,格物明理固在其内。文者纹饰也,所谓文章千古事,如今已经有所淡化;然,佳篇美文,有能够快人娱己的特质。不邀多么宏大的宗旨,无拒鄙琐幽微的意象,也是人与文明相互成就而来的幸事,不宜轻忽,甚乃抹杀。这种享用,妙处全在文字连缀之间,工艺,是一种工艺,然精工者殊非幸致。晚学后生才情庸鄙,天地不夺所爱,而欲求申达一身感悟,特加纹饰,不真心诵读经典篇章,则无疑徒兴临渊之叹而讳论结网之功,斯亦殆哉。

隶书  天籁  蒲松龄  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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