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向不熟悉的人介绍,无论是齐玉珊还是我,对别人都会说wǒ men是同学。其实,这样说并不准确。都已经到了五十上下的人了,还同学同学地称呼着,不是有些太滑稽了吗?难道还能同学一辈子怎么着?
我和齐玉珊是同学,更是朋友。wǒ men之间的友谊从1968年算起,应该是整整30年了。30年,是个不小的数字,从青春期开始往前走,走了30年,人就走到老了。因此,我常常想,和齐玉珊一个女同学的友谊能保持这样真诚而纯洁,自己都为自己而感动。
应该说在“文革”中,wǒ men就认识,但真正开始说话,是在1968年的夏天我离开北京到北大荒的时候。
齐玉珊是wǒ men邻校女十五中的,wǒ men两所学校离得很近,从wǒ men学校的后门出去,走五分钟就能到她们的学校。男女分校已经成为历史,如今wǒ men这两所原来的.男校和女校早己经男女不分了。有时,我想男女分校挺好的,它能让正处于青春期的学生对异性充满神秘的想象,从而使得青春有一种更加朦胧的美感。那时,wǒ men学校要搞文艺演出,就要找女十五中同学,wǒ men两所学校共同组成了合唱团和舞蹈队。不过,这只是那些有文艺细胞的同学才能拥有的福分。大部分同学只能在看演出时望梅止渴。但是,到了五一国际劳动节、十一国庆节,所有的同学都要上场,都有了和异性同学接触的机会。因为节庆时,到天安门广场去搞集体舞联欢,必须要两所学校结合,才能男女同学搭配跳起舞来。
我和齐玉珊就是从那时认识的。但wǒ men从来没有说过话。
她说我上学经常和一个.男同学一起穿过离她家很近的一条胡同。她那时就认识了我,但从来没有说过话。
“文革”的后期,wǒ men学校搞了一个批判“联动”分子(专门搞打砸抢的极左红卫兵)的展览,我知道她和wǒ men学校有些男同学关系很熟(事后,她曾经告诉我:那时,她常到wǒ men的学校,这个男同学推门走进教室,一手是书,一手是书包,不偏不巧,正好走到她的右侧。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她说,留给她这一印象不知怎么那么深划,而且他那样子正是自己喜欢的)。这个男同学拉着她办展览,她便是办这个展览的干将。原来还要遮遮掩掩,现在有个展览为理由,便可以和这个男同学大摇大摆出人wǒ men的学校。她就是在这时候和这位男同学的关系非同一般的。说老实话,我当时对她很不满,以为太小布尔乔亚,有点爱情加革命的意思,与革命不大相融。
1968年,山下乡运动开始了,我要去北大荒的前一天晚上,齐玉珊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门口,这让我感到很意外。因为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理过我,更不用说到我家来了。那是wǒ men第一次说活,她始终没有进我家的门,只是依在院墙上浅浅淡淡地说了些不关痛痒的话。当时,我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找我,说是要为我送行?
很快,我就明白了。她喜欢的wǒ men学校的那个男同学,和我一列车厢去北大荒,而且这个.男同学和我是好朋友。大概是爱屋及乌吧,她便将她的好朋友的朋友也当成了自己的人。
wǒ men到北大荒不久,她到吉林哲里木盟插队,遥远的别离使得她和我的这位男同学朦胧的感情更加摇曳,维系这一份感情的只有信件的往返。而一般齐玉珊给这位同学写信的同时也要给我写来一封信,即使不写信,在给这位男同学的信中必定要带问我一句好。我的这位男同学也逗,生怕到北大荒买信封不方便,从北京走时特意买了许多印有小燕子的信封,他买了那样多,多得让我都有些惊奇,好像他预测到他们的分别会是漫长的一生,要写一辈子的信似的。
鸿雁往返,衔着八千里路云和月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感情,那信件中是只谈革命不谈感情的,最后写上一句致以无产阶级革命的战斗敬礼!但毕竟是动脉硬化的感情,压抑之中总要露出一些喘息的缝隙。就在那一年的春天,齐玉珊给他来的一封信中吐露出这样一点感情的缝隙,我从他的手中夺过信看罢,用李白的一句诗“燕引悉心去,山衔好月来”开他的玩笑,“燕”指他的那些印有小燕子的信封;“山”正好和齐玉珊的珊字同音。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禁不住大怒,吓得我一下子襟若寒蝉。
后来我知道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这样断掉了。在wǒ men这一代,感情就是这样在阴差阳错中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来无影去无踪,其实,都是被压抑着,扭曲着。当时不知道这瞬间的闪失,也许会酿成终身的遗憾。
1971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临离开北大荒时,是个男同学给了我齐玉珊家的地址,说让我代表他去看看她,告诉我齐玉珊因为写了对“文革”不满的言论,涉及一桩政治的案子,被公安局抓了进去,刚刚释放出来不久,正在家里愁绪满怀。
我回到北京,拿着地址先找到齐玉珊家。那是我第一次到她家。那时,她住在她母亲家,是靠近天坛东门的一座简易楼。见到我,她很高兴。wǒ men谁也没提刚从公安局出来的倒霉的事,只是闲聊。她住在最外面的一间房子,靠窗子搭了一个简易的床铺,床上放着几本旧书刊。我从她那儿借了一本“文革”前的《河北文艺》。她知道我爱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对我说,你应该多看看理论方面的书籍,后来她还特意借给我一本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是30年代出版的竖排的老书,纸页已经发黄,不知她在经过了破四旧的浪潮后是怎样保存下来的。我对理论并不感兴趣,但在她的督促和逼迫下,这本《苦闷的象征》确实对我帮助很大。我抄了好多的笔记。
我想wǒ men之间的友谊真正得到发展,并且能够保持到30年后的今天,这一步是至关重要的。这样说,并不是说我和她在文学方面有着这样多的共同语言,更重要的是从这时候起,wǒ men才彼此走近。她内心的一扇门才向我渐渐地敞开。
那时候,我总想成人之美,自以为是能包打天下,当一回急功好义的绿林好汉,能帮助她和我的那位同学重归于好。我觉得那位同学主动将她的地址给我,代表他来安慰安慰她,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我希望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
但是,我错了。并不是我没有好好利用这次机会,而是以前属于他们自己的机会,让他们自己失去了。有的机会命中是一次性的,落叶不会像鸟一样重新飞上枝头。他们之间可以还是相互关心的好朋友,但再恢复以前的那种恋情是不可能的了。我只是一厢情愿在做无用功。
在这次接触中,我对齐玉珊有了更多的了解。她的父母都有文化,而且很开明。她的父亲是个古董商,家里还有些家底,但在“文革”中流失不少,而在“文革”后期,家境破落,经她的手将家里仅存的一古物卖给委托店,徒留下了空空的回忆。最使她伤怀的是在她年幼的时候,父亲就故去了。从小失去父爱,让她的心善感而敏感,对
感情寄托很多浪漫的向往,却又往往很脆弱。童年的悲凉,往往能使得一个人对感情对艺术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充满羽毛一样轻柔又柔弱的想象。
所有这些都是她对我谈出来的。她谈这些的时候,眼睛里弥漫着迷离。我发现她最喜欢做的事是和朋友交淡,在交谈中,话语可以流成一条水花澈沌的小河,她会情不自禁在河上划着小船尽情地畅游,饱.览两岸美好的风光。而这些风光不是属于她过去怅惘的回忆,就是她自己心造出的幻影。在行动与语言方面,她永远都是语言的天才,却是行动的矮人。她的一生中用于和别人交谈的时间永远要比行动多得多,一杯清茶(后来,她能多少喝一些白酒,也能少许燃几支香烟),她能和人彻夜交谈,面对漫天的繁星,面对狂风骤雨或大雪扑门,那将是她最愉快的时候。她会毫无保留地向你袒心露肺地倾诉。李太白诗中所说的“皓月未能寝,良宵宜清谈”,是她的最佳境界。
作为好朋友,我能做的就是听她的长长流水般的倾诉,让那流水漫过我的头顶和心扉。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往北大荒寄来的信,都是寄给我的,只是在信的末尾捎带向我的那个男同学问好。
1974年的春天,因为父亲的突然病逝,我已经从北大荒困退回到北京。那一年的冬天,齐玉珊有十天的假回北京探亲。但这一年的春节,我的这位同学正好要在北京结婚。我不知道该怎样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齐玉珊。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她来找我,让我陪她去看看并祝贺这位同学。去是去了,我发现她的心情并不好受,涌出的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滋味。幸亏那天新郎和新娘都没有在家,要不该是多么的尴尬。尽管我的这位同学的妈妈一再要她多坐一会儿,她还是很快就起身告辞了。我赶紧跟着她也走出了屋,想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走得很快,想要把什么东西甩掉,又怕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要追上来似的。奔走在冷风呼啸的大街上,当着我的面,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一i出来。
我陪她走回了家。我不大放心,她是一个矜持的人,我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冲动,以至有些失态。我很想劝劝她,却笨拙得不知说些什么好,就那样陪着她一直走回家。一路上无话,静悄悄的,只听见风声和她的坪抨心跳声。
第二天,她找到我,说她不想参加婚礼,也不想在婚礼时留在北京。我没说什么,作为朋友,我挺理解她的,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像她一样做的。
那天晚上,我陪她在街上散步,其实是散心。我知道此刻她的心情并不好受。作为一个个性极强又极重感情的女人,这一份自己最值得珍惜的感情,虽然以前一直没有得到,也觉得不会有成功的可能,却一直在心头在远方闪烁着,便总觉得有着希望有着可以弥补的机会,朦胧中有自己制造的幻想。现在眼瞅着这一份感情像是流星一般陡然失去了,这份幻影彻底在眼前破灭了,她才觉得一切无可挽回的可怕,她像是落进了黑洞一样茫然无措。这样的时候,一个人很容易干傻事。我就这样陪着她一直走着,尽可能地安慰着她,我想一大半都是废话。那时,我家住在前门附近,离天安门很近,wǒ men一起来到天安门广场,然后沿着长安街一直走,走到天黑了下来。那时,长安街上没有现在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车,安静的气氛,和街旁高高白杨树上被风吹得萧瑟的阔叶,都很适合她的心境。她需一要这样静静地走一走,需要这样的冷风吹一吹。
是那一年最后一天晚上,她提前离开北京。。她不一让我告一诉任何人,也不要我来送她。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说这话心里是矛盾的,她还是很希望能有人来送送她。
那天晚上,夜雾茫茫,是我送的她。火车驶动的那一刹那,隔着车窗,我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事过20多年,我都忘了,她还清楚地记得。我说:“到这儿就结束了吧!”我现在都弄不清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弄不清这话对她起了什么样的作用。后来我想起了她在给我的信中曾经抄过这样两句古诗:且以新火试新茶,莫向故国
思故里。我应该把这两句诗送还给她。
当时,火车那样无情地开走了,北京站只剩下冰冷的铁轨在凄清的灯光下伸向远方。我的心中充满伤感。
在以后的日子里,wǒ men常常通信。彼此宽慰着,鼓励着。在“文革”中,在插队期间,她和我的通信是最多的了。这些信件是wǒ men友谊的_见证。
那一个时期,是“四人帮”横行中国最黑暗的时期,我在北京郊区的一所中学里教书,心情很不好,常常写一些抑郁的诗,一般都是只寄给她看看,或者她回北京时让她看看。她是我那个时期惟一的读者。无论我写得怎样不好,她都给予我鼓励,要我坚持写下去,好像觉得将来有一天我总能写出来一样。可以说,她是我的知音,让我有勇气坚持往文学这条小路上迈步。
有一天,她从吉林回北京,来到我家,天很冷,外面狂风大作。我说给她做点饭吃,便拿出我的一首新长诗,让她一边先看着,我忙着做饭。她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朗诵出声来。她小时候参加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少年朗诵组,朗诵的水平不错。我在外面做饭听见她的朗诵,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不知是为自己的诗感动,还是为她的朗诵而感动。以后,我再也没有听过她这样动情的朗诵,当然,我也再没有写过诗。
忘记了是哪一年的冬天,她又要回吉林去的时候,我曾经将我所写的那些诗抄在一个挺好看的笔记本上,在扉页上,我抄了鲁迅的两句诗:“我亦无诗送归掉,但从心底祝平安。”她很喜欢这本诗集,说是最好的礼物。回吉林后,她将这本诗集给当地插队的知青看,她来信告诉我,这本诗集在他们那里流传开来,许多知青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抄我的那些诗。我知道,这是她对我最好的鼓励。她总是用这种方式鼓励我,让我树立起自信。
那一阵子,写诗、读诗、聊天、回忆……几乎成了wǒ men每次见面的主要内容。wǒ men几乎忘记了饥饿和时间。偶尔,wǒ men也再聚上其他几个朋友出去玩玩,香山和动物园是wǒ men最好的去处。到现在我也弄不清wǒ men为什么特别喜欢这样两个地方。wǒ men骑着自行车从城里一直骑到香山或动物园,一点也不觉得累,旷夜的风吹拂着wǒ men,玉华山庄和鬼见愁召唤着wǒ men,眼镜湖的湖水和双清的古树辉映着wǒ men……插队时所有的痛苦和不愉快便都消失了,一种与当时环境极不相协调的世外桃源的感觉笼罩着wǒ men,让wǒ men沉重的心得以轻松的释放、。记得有~一次wǒ men约好在香山碰面,wǒ men爬到鬼见愁,而齐玉珊几个人爬到了玉华山庄,wǒ men走岔了道,害得wǒ men在鬼见愁等了她半天,一个同学禁不住站在山峰上冲着口!下高喊:齐玉珊讴wǒ men到此一游!现在想想,年轻时真好,即使是痛苦的青春也有,着难得而且只是那时候才能够拥有的诗意和美好。
那时wǒ men另一种聚会的内容就是唱歌。wǒ men唱的都是老歌,以苏联歌曲为主,一首接一首,从红幕花儿开,到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从列宁山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有一天,我教他们唱一首新歌,是我偷偷学来的港台流行歌曲,现兑现卖,名字叫做《苦咖啡》。在听惯了激昂的革命歌曲之后,听这种缠绵徘侧的靡靡之音,听得他们格外神情投人,非要跟我学唱这首歌不成。齐玉珊带头,大家学得那样认真。她说那歌词到现在她记得还那样清楚:“葡萄美酒让人沉醉,苦口的咖啡让人回味,一个人喝咖啡不要人陪,葡萄美酒加咖啡,一杯一杯再一杯。”也许,这就是当时wǒ men的心理的真实写照。这整个青春期漫长的消耗中,苦涩的滋味雾一样弥漫,散也散不去。惟一能够给wǒ men安慰的就是唱歌、读书,外加上空荡荡的回忆。
那一年的冬天,齐玉珊借我一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的下部。这是一本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我都是极其重要的书。在借我之前,她像演奏一支乐曲拉了一段长长的过门,先对我讲了书中的好几个故事,比如写莫扎特的《盲厨师》,写格里格的《一篮极果》,写安徒生的《夜行的骚车》,还有写苏联卫国战争刚刚结束军人对新生活对爱情和家庭的渴望的《雨蒙蒙的黎明),…她讲的时候很动情,很投入,便很有感染力,逗出了我的馋虫。那时候,我的.见识很浅陋,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巴乌斯托夫斯基,一下子,对他格外痴迷。我发现她借我的这本书的扉页上有几行别人写下的字体,知道她感情的另一面的秘密。这本对于她并非一般的书,我借了之后便没再还,她也不再要。我知道大概只有对我,她才能这样慷慨。这本书,在她的手里已经很破了,显然是珍藏了好长的时间,我一直保留至今。在这本书里,有巴乌斯托斯基叙述着wǒ men之间在那些个风雪弥漫中结下的难忘友谊。
那些年的冬天和春天,无论是在她回北京wǒ men交谈的日子里,还是在她没有回北京wǒ men通信的日子里,wǒ men就是这样在巴乌斯托夫斯基营造的氛围之中度过的,阴霎的日子便有了色彩和一份动人的力量。“在夜间,陌生人的家里,在这个几分钟后他就要离开而且永远不会再来的地方,一种时光一逝不返的思绪从古至今折磨人们的思绪来到他的脑中。”“‘wǒ men就在这儿分手吧,’奥尔加·安德列也夫娜说,‘我不往前走了。库兹明看了看她。从头巾下面望着他的一双眼睛,又不安、又严峻。难道说这时候,在这一分钟,一切都将成为往事,无论在她或在他的生命中,都只成为了一个沉重的回忆么?”这是在《雨蒙蒙的黎明》中的话,不知被她几次提起,我知道那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心音。“只有在想象中,爱情才能永世长存,才能永远环绕着灿烂的诗的光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