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德的欠条
文/宋昱慧
人,活着,总会做梦,而且,极其有可能做的是噩梦,不过幸好,就算是再恐怖的噩梦也终究会在醒来的时候灰飞烟灭。虽然惊恐,虽然有余悸,终究是能够醒过来,终不过一眠之间尔。但是,人生的噩梦就不仅仅是一眠之间。当从一眠之间的噩梦里清醒的时候,望着没有尽头、无边无际空茫寒冷的暗夜,不得不用清醒的心咀嚼人生噩梦血淋淋的惨烈,真是一件无比悲哀的事情。不想面对,又不得不面对;想要逃避,却又无处可以逃避。
大学毕业的时候,伍德的人生噩梦就像许许多多的大学毕业生一样避无可避地悄然开始。没有预兆,没有提醒,悄无声息,像个狡猾的幽灵躲在看不见的黑暗中得意地窥视自己的猎物,随时伺机完成完美的偷袭,用看不见的绳索慢慢地锁住猎物的喉咙,慢慢地套牢,慢慢地收紧,当感觉到窒息的时候,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就面临绝望的死亡;又像散开的带着毒性的黑色烟雾,从四面八方慢慢地侵袭过来,像密致的蚕茧一样把猎物牢牢地包裹,在不知不觉中把毒气渗透到猎物的身体,全力以赴地渗透、侵蚀,等到被猎物感知的时候,只能绝望地面对毒发身亡的绝境。世界上最温情、最完美的谋杀莫过于此!完美到都没有给被杀者喘息和思考的机会。伍德就是这样被牢牢地包裹起来慢慢谋杀的噩梦的猎物。
伍德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见过父亲,他对父亲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亲戚们遮遮掩掩的一言半语的描述。但是串联起来,能够勾勒出的不外乎是一个十足的恶棍代言人而已。这成了伍德的耻辱,埋藏在心底的耻辱,这样的耻辱让他从骨子里即自卑又自傲,即沉稳又焦躁,即鲁莽又冷静,即畏缩又大胆,让他的思想不断地穿行在深谷沟壑之中,跌宕起伏。他的人生仿佛从出生起就被命运之神恶意地贴上了耻辱的标签,戴上了看不见的咒符,让伍德觉得跟别人之间无声无形之中有了看不见的鸿沟和壁垒。伍德从会说话起从来没有说过的话就是:“爸爸”!伍德总是因为把“爸”字读成“八”或者“把”的音而被老师千万次地纠正,但是这样的努力,从来就没有成功。对于伍德来说“爸爸”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难发出的声音,是被魔鬼恶意施加了诅咒的字眼,是他永远都不想触及的已经渐渐被岁月扭曲到近乎麻木的痛。
伍德随母姓,他的母亲伍雪梅像她的名字一样正直而坚刚。在伍德十八个月的时候,在村里人和亲戚们冷漠、鄙夷的嘲笑和目光里伍雪梅带着小小的伍德来到城市,在市郊租了一座三十平米的低矮、没有防寒棚的平房,中间有一堵单砖的薄壁做隔断,里间是十平米的卧室,外间是厨房兼临时储物间。就是在这样的贫民蜗居点里,二十三岁的伍雪梅做着只有那些穷困、潦倒、无能的人才愿意做的营生——收废品,来维持儿子和自己的生计。好在那时候收废品绝对是隐形的高收入职业,母亲就这样用自己单薄的身子忍受着城里人诧异到好奇的目光无比勇敢、坚强地撑起了伍德童年的天空,让他小小的世界踏实而温暖。
到了伍德该上学的年龄,他们的生活境遇已经大为改观,虽然同样租房,但是,已经是带院套的独立正房,有良好的供暖,还有一片菜园。那片小小的菜园一度成为伍德记忆里永久的乐土,他捉蟋蟀、挖蚯蚓、埋石子、摘豆角、揪黄瓜、拔萝卜、堆雪人,肆无忌惮地在里面释放他的好奇和快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日光晴好的白日和黄昏。
伍德天资聪敏,性格安静,刚入小学,马上就成为同学中的娇娇者,像鹰落在鸡群里一样惹人注目,第二天就被老师提名为班长。七岁的伍德有了自尊心,觉得母亲收废品是让他很没有面子的事情,就用他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直率和勇敢毫不掩饰地对母亲提出自己的想法。伍雪梅用诧异的目光盯着透着帅气和稚气的儿子,忽然果绝地把伍德紧紧地搂在怀里,大声宣布:“妈妈一定做一个让你骄傲的妈妈,妈妈要做职业经理人!”
直到现在,伍德依旧认为母亲的身上有一种让人敬畏的勇气和毅力,可以几乎偏执地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管这样的道路上有多少艰难困苦,都义无反顾、无畏无惧。
母亲绝对是伍德见过的最最雷厉风行的人,典型的行动派,立马开始着手变卖了所有库存废品,跑到很远的新华书店买了大量的营销书籍,每天都像个备考的高中生一样看到深夜11点多,每本书都密密麻麻地画出各种颜色的线条和注解,并且密密麻麻地详细做了笔记。母亲像个超级学霸一样用功,连做饭和走路都会背那些伍德听不懂的专业术语。有很多次,伍德从睡梦中醒来,都看到妈妈读书的背影被灯光印在雪白的墙壁上,又宽又大,如同神话故事里天神的画像。这让伍德感到又安全又踏实,所以,那时候伍德的梦境也总是踏实而美丽。唯一让伍德隐隐地感到有些美中不足的是母亲的身上似乎没有同学们的妈妈那样的温情和对孩子的宠溺,母亲更像伍德看过的童话书里描绘的勇士和英雄,让人敬畏和不自觉的疏离。虽然伍德也一度因为母亲身上的气概感到踏实和骄傲,但是,依旧有些隐隐的惆怅和失落,好像生活中缺少了什么意义一样失落和忧伤,并且这样的失落和忧伤被岁月不断地积累成为积怨,甚至一度变成他对母亲的不满和怨怼。
母亲在小小的伍德眼里确实是英雄,不久,母亲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在做了三个月的业务员之后做了职业经理。然而,因为经常出差的缘故,伍德不得不寄宿在老师的家里,假期也往往是一个人孤单地流浪在同学或者亲戚之间。直到大学毕业,伍德几乎都是过着这样的寄宿生活,并且慢慢地在他的心内深处埋下了隐秘的漂泊和叛逆的种子。
这样的生活让伍德越来越感到母亲的意义似乎就是提供给他金钱的人,他们之间的沟通随着伍德年龄的增长而越来越少,越来越简单,越来越生硬,至少从伍德的一方来说是这样。伍德曾经一度引以为骄傲和踏实的母亲的英雄形象和高贵魅力在岁月的磨蚀里不断地褪色,进而成为母亲冷漠和绝情的铁证和让伍德反感母亲的理由,甚至是深深折磨伍德的不幸的根由,并且成为他酒后自艾自怨,自我放纵的借口。很有些时候,伍德用这样的理由和借口刻意地博得同学和亲戚的同情,并且在这样的同情里加剧了对母亲更深的怨怼,至于是怨愤和恨。
伍德上学的时候绝对是品学兼优,比同龄人显得成熟、稳重,从小到大获得了数不清的荣誉证书和各种各样的奖状。高中以下一直都是班长,到了大学是三个院的联合会主席,宣传部部长。伍德虽然没有富二代的银子多,但是也从来没有缺过钱。母亲总是尽可能地满足他的生活需要——伍德认为理所当然的生活需要,伍德的生活因为这样理所当然的需要也算是一帆风顺,并且一帆风顺到大学毕业。
大三结束后的假期,伍德难得地跟母亲小聚,就是在这样难得的小聚里,伍德第一次公开彻底地把自己的怨愤和恨完完全全地爆发出来。
那是一个盛夏的黄昏,松花江水散发出诱人的甜腥味,风像个温顺的情人一样在耳畔轻轻地呢喃絮语,花香混合着绿色植物的芳香不断地涌进鼻孔,晚霞把西方的天空涂成色彩艳丽的油画,东边延绵成一帧水墨画一样的山峦柔、优美、弯曲、起伏的线条后亮灰色的布景上贴着一弯浅白色的月亮,调皮地看着松花江里映出的被水洗的如同晶莹的玉玦一样的倒影。
真是美好的夜晚,伍德和母亲很难得地并肩走在松花江畔红色方砖铺成的甬道上,伍德忽然间觉得母亲变得无比地瘦小,他已经足足比母亲高出一头多,肩膀宽得差不多有母亲的1.5倍。这些年母亲过得并不如意,母亲过于正直坚刚,原则性强,不肯低头,一个混迹职场却从不肯低头的人,结果就是频繁地换工作。然而,母亲确实有非凡的本事和才华,她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工作,而且总是比先前的工作好得多,职位高得多,然后坐到了总裁,这足足用了母亲近二十年的时光。伍德不由地侧过脸仔细端详母亲,这是他从上小学以来的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详细地,甚至有些好奇地看母亲的侧影。他惊奇地发现母亲的侧影非常精致,如同手艺高超的工匠精心雕琢一样。蓦然,他心酸地发现,母亲的鬓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有了白发,才四十三岁的母亲居然有了白发!伍德盯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忽然觉得自己的腿被两块万吨重的巨石压住一样,居然无法挪动。
“妈妈,wǒ men坐坐,怎么样?”伍德忽然对自己以往的任性产生了深深的悔意和自责,虽然这样的任性因为他性格里的内敛,从来没有明显地暴露出来,而使他能够获得更多的认可和赞美。
“好哇,我也正想跟你好好聊聊,因为你马上就面临毕业。”典型的母亲模式——总是一副跟下属训话的架势。伍德愤愤地想,就像喉头被强行塞进了鱼骨一样,瞬间把心里刚刚涌起的悔意和自责十分粗暴地挡在了心门之外。
他们在就近的休闲椅上坐下,面对着在渐渐升腾起来的仓灰色夜幕里默默流淌的松花江。
“伍德,你还有一年就要毕业啦。我知道,这三年你一直做得很好,取得了很多荣誉。但是,你知道吗?学校教育,至少中国的学校教育,跟职场和社会完全是两个概念!几乎就是格格不入到截然不同!我培训了很多大学生,他们真的,”母亲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思索一个更加温和恰当的字眼,但是以母亲的文笔和口才居然没有找到:“真的,很让我纠结和绝望!”母亲无比沉重地说,似乎费了很大力气去抑制心里的无助和悲哀:“他们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工作,没有基本的工作态度和职业精神,更没有基本的社会经验,甚至不能经受轻微的挫折和磨砺,没有丝毫的竞争力!更可怕的是,现在大学毕业生贱得如同丰收的萝卜和白菜一样,阶层固化到了想象不到的境地,安身立命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艰难!”母亲缓和了一下口气,似乎在缓和自己内心被压抑的沉重,调整了一下声调:“当然,这样的问题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能避免的事情,只不过是现在更加艰难而已。人,一定要活得有尊严,前提是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知道你雄心勃勃,但是,社会这盆冷水最大的本事就是无情地熄灭你的热血……”母亲似乎一直试图用更加温和的语气和字眼,可以让伍德能够理解和接受的语气和字眼,然而,徒劳,在职场滚打了二十多年的母亲总是给人一种让伍德厌恶和怨愤的凌厉、冷静、坚硬。
“妈!你想说什么?!”伍德对母亲教科书似的说教非常地不耐烦。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就要考虑就业的问题,先安身,再立命。公立机构是首选,虽然困难,但是也不是没有机会,你的出类拔萃的履历有可能让你有机会。虽然在这样的社会里,这样的机会都被承包。但是某些时候,为了平息公众的情绪和维持表面的公平,很多人都会做做样子的。你非常有可能成为这样的某些人为了做做样子的幸运儿。你可以考虑。”
“妈!这样的职位太没有挑战性!我不想被体制套住!”伍德不屑地说,似乎有意跟母亲唱反调。
“那你就选择外资企业或者合资企业,guǎn lǐ相对规范,有晋升通道。妈妈一直都在私企,这里真的是——”母亲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悲凉,就如天空缓慢聚拢的黑色、晦暗的遮住了那弯如玉如玦的月亮的阴云一样:“太无语了!我不想让你经历频繁换工作的心酸!你真的没有妈妈的坚刚。这需要很大的勇气!”母亲就是母亲,就连说教都不会用些语重心长的口气,就是如此地生硬。伍德近乎绝望地想。
“妈!我不是小孩子啦!你不用总是用过来人的口气说教。我只是想做我喜欢的事情!”伍德勉强压抑和控制自己心里已经翻滚的怨愤和恨意。
母亲不说话,望着远方,紧紧地抿着嘴唇,神情忧郁得似乎可以把松花江的水凝固。天空渐渐地暗下来,那一弯明净的玉玦一样的新月被飞速聚拢的铅黑色的浓云掩盖,零星的雨滴生硬地砸在同样生硬的地面,发出很大的响声。
“妈,我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我不想像你一样活得那么累!”伍德丝毫没有顾忌母亲此刻是怎样的内心,冷冰冰地说。
一阵带着寒意的风吹过,暗黑色苍茫的夜幕里,伍德清楚地感觉到母亲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是让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似乎被凝固了,而且如同被冻结的寒潭一样带着切骨的阴冷。似乎过了很久,母亲幽幽地说,声音显得缥缈而虚弱,如同来自遥远苍凉的蛮荒:“好的!伍德,你自己决定和掌握吧。但是,伍德,我要告诉你的是,大学毕业后,我还可以给你一年的生活费,以后就靠你自己啦。所以,下学期开始,做什么样的工作将是你最核心的问题。”
“放心!不就是钱吗?!毕业我就不会再要你的‘钱’!”伍德恨恨地说:“这些年,除了‘钱’,你还给了我什么?!”
伍德终于把压抑在心里很久的这句对于母亲来说具有毁天灭地杀伤力的话狠狠地说出来,猛地立起身,独自走去,头也不回,把神情惊愕的母亲留在冰冷的石头雕刻的休闲椅上,如同同样石化的雕像。
隆隆的惊雷如同来自远古的战车在浓黑色的夜幕之上滚滚而来,发出撕裂山河般的巨响,暴雨如同决口的天河一样从浓黑的空虚中倾泻而下,瞬间把天地之间变成流动的汪洋。
那时候的伍德很自负,自负的伍德满满地不屑于母亲的琐碎和唠叨,虽然母亲绝对不是一个嘴碎的人,甚至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然而,自负的伍德总是绝对地认为从母亲嘴里出来的话就是类似于唠叨。
母亲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总会在每一月的同一天给伍德寄生活费,准时得像城市广场的时钟。伍德也因为这样的准时过着安然无忧的生活,并在这样的安然里不知不觉被推到了毕业时刻。伍德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人,面对着瞬间空旷而狼藉的寝室,伍德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迷惘和失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恶意抛弃在荒野里的孤独的流浪汉,面对没有星斗的黑夜茫然四顾,却没有一个可以笃定要走的方向。伍德的高傲和热血被时间一点一点地消耗,开始,他自负地挑剔着寻找自认为喜欢和合适的企业而拒绝了母亲眼里那些应该首先考虑的企业抛过来的橄榄枝和辅导员老师的留校建议,伍德不知道这样的挑剔和拒绝背后有没有跟母亲怄气的成分。后来,伍德不断地降低标准,招聘会开了一场又一场,简历投了一份又一份,却都像沉入大海的石头,没有一点的回音——很多毕业季的招聘会都是学校和企业联合起来表演的双簧而已。伍德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成为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被学校残忍地遗弃,被社会残忍地遗弃,就像一片深冬的夜里被很冷的风裹挟的枯叶一样在茫茫的暗夜里飘游,不知道会落在哪里。
伍德真的开始了这样的飘游,为了生计而不得不从一个私企到另一个私企,不知不觉间就被磨光了原有的锐气和骄傲,为了维持可以更长久的工作而试图讨好每一个人,谦卑地讨好每一个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在这样的社会里,一个没有背景的大学毕业生的受重视程度都不如一个农民工。曾经所有的自负和自傲原来就像春天里的雪一样经不起考验。伍德终于明白:自己23年来所有的安定和底气都来源于母亲瘦弱的肩膀。
这个惊人的发现瞬间加重了伍德的挫败感,二十三年来,他不过是依赖母亲生活的一头顽皮的小鹿而已!现在被抛在了危机重重的丛林里,竟然没有一点儿的生存能力和资本。他真的不愿意依赖母亲的肩膀,然而又真的不得不依赖母亲的肩膀,这让伍德的自尊心不停地忍受撕裂般的剧痛。
虽然,他真的没有勇气和脸面把自己的重担再压在母亲的肩膀,但是,这个世界很多时候不是你不愿意就可以不面对的。伍德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支取他曾经非常斩钉截铁地拒绝的母亲的生活费,后来,面对日益紧迫的支出和困境,居然变成期盼。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任何条件给你钱的人才是最近的亲人。一年很快过去了,这一天又是母亲按时寄钱的日子,伍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珍视和渴望这笔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母亲的重要和伟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母亲。他满兜里只剩五元钱,都买不到一碗像样的面。伍德从早到晚躲在出租屋里不停地查看手机银行,然而,徒劳,那里的余额依旧是没有余额。母亲真的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人,绝对是说到做到,真的不再给他寄生活费!
“这哪里是妈妈!”伍德恨恨地说,叛逆、自尊、困窘和热望后的失望让他发疯一样抓起外套冲出狭小的房间,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在霓虹灯闪烁的大
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很快,他就连游荡的勇气都没有了,肚子强
烈的抗议让他没有力气走下去,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味到了饥饿的滋味和意义。
在一家像乞丐一样躲在角落里跟他一样瑟瑟发抖的小店里,在老板娘异样和怜悯的目光里,伍德狼吞虎咽地就着一碟萝卜咸菜狠狠地吃了两碗米饭,然后就着水龙头喝了一口凉水才把咽在喉咙里的米饭强行顺下肚子。是食物的关系让他有了力量和勇气,对着微微寒冷的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感觉活着才是最伟大的意义,在没有本领谈尊严的时候,要有资本厚着脸皮。
伍德真的厚着脸皮跟昔日的同学、朋友、亲戚们借钱,他曾经因为母亲的缘故有着良好的信用和声誉,现在可以透支。然而,杯水的借贷跟渺茫的前途和不安定的生活相比真的不如大海里的一滴水或者沙漠里的一粒沙重要。当借无可借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不敢接他的电话的时候,当昔日的朋友因为催还欠款跟他说出恶毒的话的时候,当亲戚们开始刻意地躲避他的时候,他不得不在人的指点和诱惑下透支银行的信用卡,再然后,又不得不借高利贷。他成了没有父母可以依赖的大学毕业生典型的落魄和潦倒的写照。
三年过去了,伍德没有做过一份像样的工作,又不得不拼命地工作,那个高傲的伍德早就不见了,为了获得和保住一分工作,伍德谦卑得近乎卑微。为了支付日益高涨的欠款和信用卡与高利贷,伍德不得不兼职几份工作,白天上班,夜里送外卖,受欺负,受冷落,在繁华的城市里像个被遗弃的野狗一样卑贱地流浪。现在的伍德深深地体味到了母亲带着小小的他刚刚来到城市时的困顿和窘境,他深深地体味到了年轻的母亲每天推着破旧的三轮车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伟大和尊严。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伍德宁愿收废品,也不会借债!
出租屋里昏暗的夜色不时地划过除夕夜升腾在空茫的夜空里五彩的焰火,冰冷的墙壁隔绝了热烈而喧哗的新年氛围。刚刚送外卖回来的伍德,心和手一样冰冷,屋里没有一丝热气,他已经三年没有见过母亲,也不接母亲的电话。从他热望到失望地就着一碟萝卜咸菜吃两碗米饭的那个夜晚开始,他就断然地拒绝接母亲的电话,他最后的记忆是母亲用近乎撕裂绢布的声音说:“记住,伍德,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回来,就好!我等你!”
在这样的夜里伍德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那近乎撕裂绢布一样的声音:“记住,伍德,你永远都是我的儿子,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回来,就好!我等你!”
那原本缥缈在记忆深处被伍德刻意埋葬的声音忽然像被囚禁的蛟龙一样惊天动地地冲出厚厚的冰层,瞬间以无比矫健的英姿盘旋在他的耳畔,在这样的夜里变得无比清晰,如同不停地滚过夜空的巨大的鞭炮爆裂的响声,让伍德的心不停地颤抖,眼泪堆满了眼眶,像瞒过堤坝的河水,滚滚而下,顷刻淹没了伍德所有的心酸和疲惫。
母亲是一个坚韧和刚毅的女人,这绝对是在极度无奈下痛苦的呻吟。伍德在这样的夜里突然明白了这呻吟的痛苦。伍德被这样的痛苦刺痛了冰冷的心脏,流出了炙热的鲜血,顺着他的胸膛咕咕地涌出,与冰冷的脸上滚烫的热泪一起汇成了汹涌的波涛,拍击着他同样汹涌的悔恨、歉疚和思念。伍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抓起电话,下意识地拨动母亲的号码。他发现母亲的电话号码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骨髓里,血液里,呼吸里,牢牢地跟他的融为一体,清晰得如同窗外绚丽耀眼的烟花。
“妈妈!……”伍德说不下去了。
“回家吧!”母亲什么都没有问,平静温和地说,好像一直都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并做了充分的思考和准备:“如果你想出国的话,就尽快着手准备资料。你的债务你自己处理,你出国费用我来处理。不要管过去,未来永远都是最好的,关键是你如何把握。我现在给你订回家的机票。”
母亲依旧是那样的干净利落,说话完全不像是对儿子,而是下属。但是,这次却让伍德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他似乎都可以透过母亲的话看到东方冉冉升起的火红的太阳和围绕着太阳的绚丽朝霞。他忽然明白了母亲永远都是这个世界上可以让他踏实的根由。不管在别人眼里他多么地落魄和失败,他永远都是母亲的儿子。世界上只有,也只有母亲是不会计较和嫌弃自己的儿子是否落魄和失败的,而且只有欠母亲的钱是不用被追着讨要的。
看着母亲转到钱包里的2000元——母亲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伍德的眼泪又一次沿着因为饥饿、寒冷和风吹日晒而变得有些黑紫色的面颊流了下来。从今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像母亲一样坚定和正直的人!伍德暗暗地下定决心,要找回自己的荣誉和信用。他用僵硬的手找出一张白白的纸,用他那一笔漂亮的小楷郑重其事地把所有的债权人都罗列出来,后面是欠款数额。他伍德做过错事,但是绝对没有做过坏事,更没有做过不道德的事和亏心事。人,在年轻的时候,有谁是没有犯过错的?!错误可以让人瞬间成长!如果你愿意,你就会觉得,错误可以成为坚强和正直的理由和勇气。
伍德静静地注视着这张写满债权人姓名和欠款数额的白纸,看着他那一笔俊逸的小楷,仿佛看着一个宏伟的目标、一座敌人的堡垒、一片他要踏平的阵地、一尊标志他道德品质的石碑,心底里涌起磅礴汹涌的勇气和决心。伍德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白纸规规矩矩地折叠起来,用古代举行庆典仪式的严肃,庄重地放进钱包的夹层里。伍德感到自己瞬间无比自信和高大,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骨头成长时发出的噼啪声,他想起了母亲那印在雪白墙壁上的高大背影,忽然间觉得自己也变得同样高大——他,伍德,一定不会再让自己的母亲失望!绝对不会!伍德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血液里原来居然有着和母亲一样的正直和底线,一样的坚卓和坚守,一样的坚韧和坚强。原来,不知不觉间伍德竟然活成了母亲一样的人。
三个月后伍德去了新加坡,成为香格里拉酒店的客房服务员,试用期满后成为客房经理。一年后的元旦,伍德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银行卡里还有多元的余额。伍德把写着欠款人姓名和数额的纸条发给了母亲,上面每一笔钱都被黑色碳素笔用横线划去,还清一笔,就划去一个,刚刚被划去了最后一个。一年多过去了,这张夹在钱包夹层里的欠条依旧洁白、规整,白纸黑字,一清二白,就像伍德的人一样清白、坚实。
“妈妈!我终于还清了我的债!我没有辜负任何人,我维护了我的尊严和信用!我做到了!妈妈,我做到了!”
伍德从心底里喊出愉快的声音。他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冲出跳动的胸膛,像鸽子一样飞上云端,在蓝天上翱翔。蓝天之上,在水晶一样明净空阔的穹隆里,伍德清晰地看到母亲微笑的脸上带着日光一样耀眼的光芒,温柔地抚摸着白色鸽子雪白、靓丽、健壮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