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的余晖,把西山染得一片桔红。一片片彤云很安详,也很柔和,在西山上空静卧着。它们怕霞辉一去,被黑夜吞噬。偶有山中飞鸟,在山岭掠影,才知这西天还有活物。
颐养养老院,蹲在江边,瞅着江中晃动的潋滟光影,躁动着,它全然不似西天那般静谧,无限美好。
208房,响动大,这里住着位退休教师。时间一长,大家竟然把她的姓给忘了,习惯的叫她菁英老师。有人说,菁英是她的名,也有人说,是她的绰号。不管怎样,她退休前,是城里某重点小学的精英(名师),如今退休十几年了。一个女儿在外地工作,老伴去世前,还经常去跳广场舞。自老伴去世,广场舞也没跳了,整日呆在家,不言不语。女儿想把她带在身边,她却不习惯,吵着,闹着,要回家。女婿也是个孝婿,对她吵着闹着要回家,也是一脸的无赖,只好把她送回老家。
菁英家中,也没别的兄弟姐妹,女儿女婿只好把她送到颐养养老院。
刚入院,她很兴奋,一下子有了许多伴,心情渐渐开朗起来。老公公老太婆,每日在院活动室,唱歌跳舞,下棋打跑胡子,很是愉快。也不知是哪天,连院里的护士,也记不得她是哪天患上了老年痴呆的。她常常走出了房间,就找不回去。院里兄弟姐妹,知道她有老年痴呆症,常主动把她领进208房。
她还真有些糊涂健忘,眼前的事,说啥也记不起,但她对曾历过的事,却清晰了了,如数家珍。如遇上搭讪的,她会告诉他,她女儿的小名叫蕾蕾。独处时,她口里不时喊出“上课”“同学们好”。熟识的,知她有病,偶尔也跟她招呼,她也只是笑笑,口里继续她的“上课”“同学们好”。她的普通话,说的很标准。遇上不怎么熟的,看她笑着说“上课”“同学们好”,或窃窃私语。菁英是听不到他们说啥的,依然是笑嘻嘻说着她的“上课”“同学们好”。
一日,菁英熟悉的老局长,也不知啥原因也住进了颐养养老院,就在菁英隔壁209房。他认识菁英老师,也喜欢找菁英说话。菁英却似乎不认识他一样,但每次见他,还是笑嘻嘻的说“上课”“同学们好”。有时还用手比划,叫他坐下。老局长,还真是个“乖孩子”,菁英叫他坐下,他就坐下,配合的还很默契。
菁英时不时要去串门,也不知是哪天,209房门口有了活动去向牌。菁英用普通话轻声念道:“(去向)食堂,办公室,娱乐中心;(成员)张珊,李思,王娥。”刚念完,只听的里面叫张珊,哪里去了,还不来打扫卫生?稍后,他探出头来,见了菁英,问道:“nǐ kàn到张珊了吗?”菁英有些愕然。只见他又瞅瞅门口的去向牌,发现张珊的去向牌指向娱乐中心,叹息道:“张珊,不务正业,要扣除她本月的绩效。”菁英被说得一脸的懵圈,当听到要扣绩效,马上转身走了,口里还继续唠叨:“上课”“同学们好”“上课”“同学们好”……
护士,听到了209室的在叽叽咕咕,马上走过去问:“局长,我马上打扫,还请您稍安勿躁!”局长见她很是恭敬,还是不饶她说:“张珊啊,工作马里马虎,还要人时刻监督,本月要扣除你一半的绩效。”
这位不叫张珊的护士,也只好顶着张珊的名头,唯唯诺诺说:“局长,我马上改,马上改,请别扣我的绩效!”
局长见“张珊”尊重她,怕他扣绩效,语气缓和下来,依然打着官腔对她说:“刚才门口那位,是不是李思?”“张珊”知道,他指的是菁英,顺口说:“她就是李思啊!”局长见“张珊”说是李思,又问:“她去了哪,怎不见她来上班?”“张珊”欲解释,却见老局长探出了头,看去向牌,李思的指向是食堂,方不言语。
原来顶着“张珊”名头的护士叫胡思,她知道老局长的底细。他来之前,家人早已把他的情况,跟院里做了汇报。说他们也不知哪天,他得了老年痴呆,脾气暴躁,常常把家人看成了他原局里的下手。老伴和儿子儿媳,拿他没办法,为了顺着他,答应他按局里规定,安排日常生活。儿媳,也是个乖巧的人;儿子也非常懂得孝;老伴也是个贤妻良母。他们呢,为了家人和睦,一切照老局长的意思办。
“报告,局长(老头子),这是今天伙食预算报告,请您老签个字!”局长夫人,很是谦恭地对局长汇报。
局长笑嘻嘻的,夸了几句(老婆子),“不错,还需继续努力”,顺手接过今日买菜的菜单,乜着眼,看似认真地说:“只是今天的肉,要少买半斤,蔬菜可多买些!”接下来,他在菜单上,做了适当的修改,然后大笔一挥,写下了自己的大名“郭扬”。那“扬”字,很有艺术性,犹如敦煌飞天壁画中仙女,洒脱飘逸。然后再仔仔细细瞧瞧自己的签名,满意地递给了老婆子,说:“请按此批文办事,谨记,切莫玩忽职守。办好了,不扣你的绩效,月底还有奖金。”
老婆子自是应允,毕恭毕敬地说:“一切照您吩咐做!”背地里,不管是老伴,还是儿子儿媳,他们都是阳奉阴违,答应的很爽快,背地里就我行我素。老局长还是很大度的,批过的条子,与买来的实物,从不对账验货。因此,他们阳奉阴违,也从没在老局长面前露过馅,大家相安无事,一直很和谐。直到有一天,老局长发现家里就只剩下“阿姨”(保姆),勃然大怒道:“他们都去了哪?”阿姨知道,他们指的是谁。但她万万没料到,他嘴里蹦出张珊、李思、王娥。阿姨知道了,他彻彻底底痴呆了,连家人都认不得了。晚上,他儿子儿媳,老伴聚齐了,阿姨才委婉地说:“今天我发现叔叔与往常不一样,他把你们当做了张珊、李思、王娥了。你们何不问问他咋回事?”
老伴笑嘻嘻温柔地对老头子说:“张珊、李思、王娥都是些什么人?”局长指着儿媳儿子说:“他们就是张珊李思。”又指着老伴说:“你就是王娥!”阿姨在旁边轻声道:“叔叔真的疯了!”老婆子斜了一眼阿姨,阿姨自知说错了话,马上纠正说:“叔叔是糊涂了!”此话刚落地,局长眼一瞪,开始骂人了,“你们这些人都在玩忽职守,大白天不来上班。从明日起,李思(儿子),去财务室领笔钱,做个去向牌,放在‘局办公室’门口(家门口)。我要天天监督你们,有事要请假,要拨动去向牌,否则我要扣你们的绩效。”儿子听出了味,为了“顺”,当天还真去做了个去向牌,欲挂在父亲的房门口。阿姨不知是笨呢,还是想嫌丑事不够张扬,对“李思”说:“叔叔不是说,要挂在家门口吗?”李思给阿姨解释说:“我父亲是老糊涂了,我还没有糊涂。挂在家门口,那岂不是丢人丢到了外面吗?”阿姨明白了,默不作声,帮着李思把去向牌挂在了叔叔房门口。
去向牌搞好了,“张珊”“李思”“王娥”,每日离开时要拨动去向牌,回来时也要拨回。也不知是哪天起,他在“办公室”,瞅着阿姨就发脾气。时间稍长,阿姨实在受不了,离开了老局长家。“张珊”“李思”“王娥”想啊,这怎么得了?最后大家一合计,一致同意把他送到养老院去。
也真怪了,老局长到了颐养养老院,在菁英老师面前,还真是个小学生。菁英喊他坐下,他就不敢站着;菁英喊声“同学们好”,他就应声“老师好!”他俩相处的时间一长,还真有些像师生。可好景不长,来了位比他俩小很多的退休处长,看到老局长门前的去向牌,有些不顺眼,鄙夷道:“都什么年代了,还去向牌的。”
活动室里,来了新成员,听说曾是处长,都围了过来。处长,还真是见过世面的,开始几句,还真像个领导,说话很有条理……当他从挎包里拿出打卡机,在大家面前晃晃,说:“这个比去向牌管用!”有几个耄耋之人,步履蹒跚,走过去仔细瞧瞧,像看“西洋镜”一样,然后摇摇头说:“这东西又不能吃,有什么好看的。”处长耳不聋,被他听到了,有些不快,当着大家的面,用手指摁了一下,语音报音“谢谢”,接着又是几声“谢谢”“谢谢”。围观者,议论开了,说:“又是个老年痴呆症者。”
处长来了,院里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大的变化,但菁英老师,在活动室,多了个听话的学生。一个有去向牌,一个有打卡机。活动室的角落里,他仨每日上演着老师和学生上课的游戏。棋盘上,围观的君子,不多,大家在“吃他的马”“踩他的猪”。喜欢唱歌的,那声音虽有些走调,但谁也没嫌聒噪。
一声臭死了,炸开了锅,说:“有人屙屎在身上了。”护士过来了,菁英老师也过来了,几个人远远地瞅着。菁英似乎认真地说:“孩子拉屎在身上,要打屁屁的。”护士嫌她碍事,叫她走开,带着那拉屎在身上的离开了活动室。
一切照常,院里老翁老妪,去了的,永远去了;要来的,照常要来。菁英,老局长,处长,他们每天该上课的上课,该打卡的打卡,该拨去向牌的拨去向牌。直到有一天,一位退休的医生到了院里,像是给这平静的一潭清水,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波浪。
医生是个女的,从五官看,过去肯定是个大美女。第一次到活动室,大家要她唱一曲,王琪的《送亲》,唱的很不错,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当大家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她时,她从包包里,掏出和处长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大家欣赏的眼神黯淡了下去,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回。处长见了,好像觅到了知音,从挎包里拿出打卡机,跟医生说:“妹妹,你也有打卡机,我也有,wǒ men可以天天打卡了!”
医生仔细打量了处长,有些矮,单瘦,但两眼有神。看看他那打卡机,又看看自己的,感觉它俩长得就像“亲兄妹”,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有些骄傲地跟处长说:“你那曾是wǒ men单位的淘汰产品,怎么被你捡着了?”处长真不愧是做过大领导的,肚量很大,笑着,当着大家的面,摁了一下,语音立马说“谢谢”。大家对他的打卡机,见惯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倒是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淘汰产品”。她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机器,神气十足地在大家面前晃晃,然后停在自己面前,在机器前晃了一下,机器同样发出“谢谢”“谢谢”。大家看到了,她的的确比处长的先进,还有视频呢,有脸就“谢谢”。搞得处长不好意思,把自己的打卡机,放进了公文包,想去拿医生的刷脸机。医生哪里肯,自己的宝贝,岂能落入他人之手。
老局长拿着去向牌,靠近了医生,说:“我的去向牌给你玩,你那刷脸机让我看看,行不?”处长也为了讨好医生,又从公文包里也拿出打卡机说:“wǒ men也可以交换着玩!”菁英一声:“上课,同学们好!”,处长、局长,立马恭敬起来,规规矩矩,回了声“老师好!”医生好像也是条件反应,身不由己的回了声“老师好!”然后拿起刷脸机,在大家面前晃,一声声“谢谢”“谢谢”,在活动室里叫开了。突然,有人喊“大家快去捡粮食!”所有人愕然了,一起瞅着一位八十几岁的老头,上下打量着:
这人看上去虽有些年纪,但皮肤还很红润,看上去还不到七十。他的穿着,还有他的相貌,可以断定此人曾是厂矿企业退休的。
这人见大家瞅着自己,很腼腆。见大家站着不动,不去捡粮食,他有些焦急说:“大家快去,快去,飞机上丢粮食了。”大家一听,飞机上丢粮食,好像得到了答案,他可能是看抗战日剧看多了,说胡话了。有人摇头,也有人笑,可他很认真,那着急样,跟真的一样,额上冒着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