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曹淑风
集市上,卖年画的总是占住巷子里某户人家的一堵墙,在墙上钉钉子,钉子之间拉上麻绳儿,用夹子把做展示的画儿夹住,一夹就是半面墙,吸引南来北往的客。
年画前总是挤了一堆人,离开一个又来俩,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指指这张指指那张买了就走,有的看来看去挑花了眼不知买哪个,还有的纯粹是为看画什么也不买。我就属于什么都不买的,买年画是娘的专利,作为小孩子我只有看的份儿。
我看见很多人买门神;买毛主席像和周总理像;买一个笑嘻嘻的胖娃娃抱着一条红色大鲤鱼,娃娃手里拿着一朵大荷花儿,旁边有四个字:年年有余……我更喜欢看戏剧集,每张八幅剧照,照片下面是配词,十六幅照片组成一个完整故事,像看小人书一样。我一看就着了迷,看完一幅看另一幅,卖画人不乐意了,挥着两手嚷嚷:走走走,小孩子家家的,不买别在这儿挡道儿!我红着脸撅着嘴磨磨蹭蹭离开,又到另一家去看……
我家房子的墙是土坯垒起来的,表面再抹混了碎麦秸的稀泥,用刮板刮光滑——那时十里八乡的房子都是这样的,一屋子黄不拉叽的泥土气,倘若有几幅画贴上去,气氛立马就不一样了。年画大都贴在进门可见的正墙,还有炕内的正墙,当然也有不缺钱的人家,恨不得把所有墙贴满。有不缺钱的就有缺钱的,缺钱的人家不买画,或几年才买一回。所以,你只要看看人家的年画,就能大体知道他家家境如何。
正月里去拜年,倘若亲戚家贴了新年画,且是我没看见过的戏剧集,就一定得看完才走。某次爹带我去大山深处拜年,那个村子里有很多亲戚,走了一家又一家,走到最后一家天色已黄昏,主人留wǒ men住一宿,我本不愿意,但又非常想看她家炕内正墙上的戏剧集,那是我没见过的古装戏《风雪配》,黄昏时分屋里光线不足,我又不好意思脱鞋上炕,想着如果住下就可以在睡觉前的灯光里看,便点头同意。
果然如愿以偿,吃过饭后,屋里点起煤油灯,我爬上炕,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画……等看完了,突然想起家想起娘,想的撕心裂肺,一分钟也不愿意待下去,哭着叫爹回去,爹和亲戚想尽办法哄也不管用……
大概是十一岁那年,腊月二十八,有个亲戚给了我两毛钱。第二天是一年里最后一个集,我想我既然有了钱,何不去赶个集?我就去了。
我跟着别人一起步行,走到八里外的镇上,径直去卖画的巷子里。兜里揣着钱站在画摊儿旁,心里颇有底气,再不怕摊主轰赶,也就把身板儿挺直,大模大样看起画来。《打金枝》《西厢记》《牡丹亭》《花为媒》《孔雀东南飞》……《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洪湖赤卫队》……我有的是时间(当然主要的是有钱)仔细读照片下的字,就连以前看过的也再复习一遍,倘若卖画的嫌我光看不买,我便把攥在手心里的钱摊给他看:不是不买,是还没找到中意的。
画摊儿很多,这个巷子那个巷子,这堵墙那堵墙,一个摊儿挨着一个摊儿,花花绿绿喜庆吉祥——此时它们似乎都是属于我的,是我的露天图书馆,我像个富有的财主徘徊在自己的财宝间,两眼放光满心欢喜。
这个集散得早,刚过中午人就不多了,卖完画的摊主走了,没卖完的也慢慢把展示画摘下来准备回家,我的图书馆要闭馆,我得带张画回家。我的钱不够买戏剧集,只好买单张。这张画分四大格,排了四幅不同戏剧的剧照,如今只记得《穆桂英挂帅》,其他的淡忘了。这张画一毛钱,一毛钱买四幅剧照真划算!我把它仔细卷好,小心翼翼拿在手里,走到巷口看见卖甘蔗的,用剩下的一毛钱买了一截,边走边吃得意洋洋回家转。
贴新年画是在打扫卫生之后,迫不及待把新画拿出,解开绑绳儿,一张张按顺序摊开。两个人牵着画角确定画在墙上的位置,一个人在屋地下看正斜:这边高一点,再高一点,太高了降一点,好啦!拿摁钉把四角固定在墙上,两面墙贴下来,大拇指都摁疼了。
接着贴炕围子。炕围子是四方连续图案,有现代风格的也有古代风格的,有各种花的形状也有各种几何形状。我娘喜欢买暖色调的花造型,挨着炕的三面墙根儿贴,得用糨糊才能贴得紧实平整,就像给炕穿了条花裙子。
再贴门神,旧岁的请下来,新岁的请上去,一左一右:门神门神扛大刀,大鬼小鬼进不来!
换下来的画若没破坏,小心卷起来收好,等到新学期发了新课本,可以包书皮,包了一本又一本,光滑漂亮,羡慕的别人干瞪眼。
我有一个本子,里面专门画戏里的人物,水袖长甩的青衣居多,拿红缨枪背护背旗的花旦也有,拿折扇的小生也有,偶尔也画个白脸的大奸臣……这些人物,都是以年画里的人物为蓝本。
晚上,新门神守护着的家里,躺在新炕围子围着的炕上,盖着新拆洗的被子,看着满墙的新年画,心里喜滋滋,人也是崭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