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家乡的秋色被风霜浸染得愈发地浓酽,那成熟的柿子在淡显紫霞的密叶里红灯高挂,累累枝头,漫山遍野,闪耀在明媚的阳光下让人如痴如醉,尽情观赏,品味这蕴涵风雨滋养后的荧光溢彩,馋起伸手而采一鲜品甜的欲望,也不由得让人回想起家乡柿子相陪曾经的过往。
说到柿子树,可谓是我的家乡最古老的果树之一,一直默然扎根在这桥山南端渭北旱原的土地,没有丝毫的矫情,淳朴而低调地生长在不争水润不争地利的坡头地畔,却可以顽强地数百年挺立而蓬勃阴翳,树冠如云,在深秋里奉献一抹率真热情的果红,像极了家乡人的品质。
记得小时候,家乡的果树种类稀少,可能是因为柿子树耐旱的原因,随处可见的果树就只有柿子树了。也许是由于人们对粮食需求的紧迫,少见有柿子树生长在田中地间,多是在地头沟畔和偏僻的一隅,另外就是栽植于村子里的门前屋后了。家乡柿子树的品种主要为如四瓣拼盘而形方的盘柿,形如圆锥果顶尖耸的尖柿,以及略小椭圆形的朱柿,再就是也属柿科的黑枣树。黑枣树大概是专业名称,我的家乡叫它软枣树,而柿子树大多都是由软枣树嫁接而来。成熟时节,盘柿多为深黄色,尖柿为橙红色,而朱柿则为鲜亮的大红色,比拇指略大的圆圆的软枣却似黑色的珍珠,密密麻麻,缀满枝间,真可是,各色饱满,诱人垂涎。在那蔬果贫乏的艰苦年代,对于贪嘴的孩子们来说,可谓是解馋相伴不可多得的一族水果。一到礼拜天,或者下午放学后,甚至放学途中,看到树上熟软了红彤彤的柿子就会不顾一切地爬上树,哪怕是在树梢,都要想尽办法摘下来送进自己渴求已久的肚子里,享受甘甜爽口滋润肠胃的妥帖与惬意。当然,贪食总是难免会付出踩空断枝而意外摔伤的代价,不过,皮实的山村孩子们面对美味的诱惑,依然是无惧无畏,争相攀缘上树, 采得一果鲜,尝得一口甜。
柿子的吃法分为三种,一种是熟软了吃,家乡人叫蛋柿,恐是一种软若蛋黄的形象的叫法,其二是将采摘的硬柿于温水中浸泡十多个小时脱涩之后食用,其三便是去皮加工成柿饼成为果中珍品。盘柿容易脱涩,所以脱涩食用的多为盘柿,尖柿肉多甜度较高,加工柿饼一般都用尖柿。小时候没有开放的市场,柿子都是自家食用。新鲜的柿子采摘回家尚未熟软,午饭过后,人们就用做饭后的灶火温上一大锅水,将柿子没入其中,为了保持水温,灶火上捂上一层煤炭救着火,临睡前再加把柴火,到第二天就可以食用甘甜脆口的柿子。除了加工柿饼之外的柿子,连同软枣一起,人们会踩上梯子放在厦房屋顶的阳坡上,再盖上厚厚一层谷黍的秸秆保暖,以防接下来的冬天冻伤,等柿子软了,软枣也风干成果脯的样子,想吃了就上梯拿下。软枣吃起来酥甜,就是核仁嫌多。软柿子里边数朱柿最甜,下来是尖柿,其次便是盘柿。如果家里有用黄豆、大麦、玉米等五谷杂粮一同炒熟而磨出来的麨,就会用碗盛上放入两三个剥了皮的蛋柿,拌匀成糊,那五谷经过炒制出来特有的浓香,与晶红蜜甜的柿浆融恋琼稠,一勺送口,那种酣畅的爽滑香甜,别是一番营养丰富而美味可口的享受。要是加工柿饼,则是需要好几道工序,到成品而食还需要一个较长的周期,费时费工,所以只有个别心性好的人家才会加工柿饼。加工柿饼的尖柿都留有把蒂,人们用叫“挖挖”的简易削皮刀将尖柿皮一个个削掉,然后拴住把蒂挂在一条长绳上,吊在屋檐下,像一串串红红的灯笼。待经过一段时间的晾晒之后没了汁液,柿子变得柔软,便从绳上卸下手捏成饼,然后两饼对合放在瓦罐里潮霜,潮霜其实就是柿子里的糖分结晶出来一层雪白的粉面。潮爽好的柿饼不仅异常甘甜,而恰到好处的松软有着一种入口即化的感觉,这就是名扬中外的富平合儿饼。做好的柿饼堪称上等的佳品美味,平时是不舍得多吃的,一般都是等到过年团聚才满盘盛上用来招待上门的客人。无疑,圆圆润甜可口的合儿饼寄予着人们美满团圆的愿望,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里对和谐幸福生活的诠释。
柿子除了作为果品食用之外,人们还会把采摘时损伤的柿子放到一个大缸里发酵,到了第二年春回阳暖,再拌上铡碎的麦秸二次发酵,用来酿造上好的柿子醋,成为一年家用的调味品。柿子醋清亮如液体黄金,酸冽醇厚,余味香甜,毫无疑问,那可是地道的天然有机果醋。
记得那时我家有一棵树龄几百年的盘柿树,长于村东称为枣园的地畔,树干极其粗壮,两人合抱方能围拢,树高恐有十几米之伟,而树冠覆盖则多达一亩多地。每每柿子成熟时节,我都会上树去采摘熟软的蛋柿,以慰劳贪吃的馋嘴,曾被树枝划伤过,曾被树上的马蜂蛰得脸红头肿,也曾踩断树枝跌落地上摔伤脚踝,曾在黄昏时上树意外与野狼对峙,可以说,那颗古老的柿树留下了我许多童年的记忆。柿树巨大,自然产量不少,若是遇上丰产之年,一家人要卸完这棵老柿树的柿子就得两天时间,卸下的柿子用架子车得好几车才能拉完。吃是吃不完的,为了贴补家用,奶奶就会和村子里两三个老太太结伴,将温好的柿子装满一手工缝制的布袋,凭着一双裹缠过的小脚,穿山越岭,悄悄背到村西南八九里之外的白家沟去买(因为那时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的)。白家沟有着一家国家大型厂子——五号信箱,保卫很是严密,有人说造枪炮,到底造什么,没人知道。直到后来文革结束,人们才知道那是因备战而搬进山沟的陕西压延设备厂,压根就不造什么枪炮。每到周末,我就会跟着奶奶去卖柿子。当然,作为小孩子的我来说,卖柿子除了图个新鲜,重要的是能看到外面不同的世界,看到那高大的厂房,和那些与村里人完全不同的工人,满足好奇的愿望,并寄予世界多彩的想象。不用说,厂子很大,从山沟尽头一直延展到沟口,沟外是生活区,奶奶就在生活区商店旁卖柿子。奶奶人很精干,是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年轻时是个清秀漂亮的美女,向来收拾得利落整洁,待人热情和善,喜欢与人说说笑笑,所以人缘极好,以致于奶奶不去,厂子里的人儿还会惦记询问。奶奶温柿子都是捡个大色泽好的,也不知她给温柿子的水里放了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魔法,她温出来的柿子总是比别人脆甜得多,所以奶奶卖柿子向来不讲价,却总是比别人卖的好,我就好奇问奶奶,奶奶告诉我,待人要向善,为人讲诚信,虽然那个时候因为年幼并不是很懂,却在此后的人生里烙进了我的血脉。奶奶常常一边靠在墙边晒着太阳卖柿子,一边帮忙给熟络的工人们做点缝补的针线活,她就好像跟那些工人们熟得如同一家人似的,工人们也总是开玩笑说奶奶像极了富家的老太太,干不得这出门讨饭的活的。
如今,当年那颗古老的柿树已在土地承包后的无奈里被伐没,而奶奶却亦是早于那颗柿树在西天遥望这沧海桑田的变迁。只是,老树不在,新植遍地,曾经仅为自家食用的柿树,在政府大力扶持下已发展成为家乡发家致富的一大支柱产业,规模化栽植的尖柿优良树种布满了村头田间,房前路边,深秋时分,紫霞层染的柿树林托举着火红的柿子,盛装浓彩,秋韵流溢。人们兴高采烈地齐家采摘,一笼笼,一车车堆放在自家的院落,在削皮机的助力下,一串串成排挂起在宽敞的柿饼棚下,似燃烧的红云,似红红的灯笼汇集的灯市,村村祥瑞,喜庆满乡,让曾经贫瘠的土地焕发出别样的精彩。借助桥山南端充足阳光的滋养,独特地理纬度的眷顾,和得天独厚的水土灵性,使得家乡的柿子色泽饱满,甘甜多汁,正如日本吉野市柿子博物馆里记载所述:世界柿子主产在中国,优生柿子在富平。红红的柿子经过乡亲们勤劳的双手,通过精妙的手艺,把家乡人的坦诚与热情融进肉红霜白、软甜爽口的柿饼,成为享誉海内外人们交口称赞的美味珍品,更有成批量生产浓香的果醋走进千家万户的厨房,形成庞大的柿子产业,富平毅然成为名扬天下的中国柿乡。不用说,晕染富平大地绚丽的柿子红,绽开了家乡人灿烂的笑脸,开启了美丽乡村的幸福之门,成为深秋里家乡一抹最美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