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竹遇见的女子,或许都应该叫竹。
在这个以“竹多竹大”而名的城市,每一个姑娘都应该是从三山两槽的竹乡大地中飘飞过来的竹仙子。
春节前夕,我在大竹遇见了一个叫竹的女子,她站在冬日暖阳绿叶婆娑的黄桷树下,让风姿绰约、齿若瓠犀这样的词语生动无比,悦耳动听的大竹方言从她红红的唇线间飘散过来,一种温馨甜美的味弥漫开来,那味似乎夹着竹笋、含着香椿、携着醪糟,总有一股芳香沁人心脾。这是一次别样的注目,味觉竟然被视觉触摸到,大概是我第一次对女子的瞬间洞察,就像在人群中的一次偶然回眸,有触电之感,可在我这个情感枯萎荷尔蒙日渐消退的人身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或许是一次有意的伪装,见好就收,迅即逃遁。
一次次在大竹遇见叫竹的女子,便觉得大竹这座城市有竹一样的气质,这些叫竹的女子,就是这座城市的化身。我终于明白1300多年前的武媚女皇为什么要给这方水土赐名为“大竹”。
大竹的女子普通话很蹩脚,所以就把大竹方言说得当当响,她们直截了当的说话,很难有婉转,即使有那么一点儿婉转也掺进了辣味。大竹的男人,常常会在大竹女子响当当的方言中接受洗礼,大竹女子用响当当的方言把男人管教得服服帖帖,男人们会自愿戴上一顶叫“粑耳朵”的帽子,不过,这些粑耳朵们悄悄地躲在一边雄起,雄起的时候,就会铆足劲展示大竹男人的才华,该吃嘛吃,该喝嘛喝,以至于酩酊大醉,在酩酊大醉中被大竹女子逮到,在雄起声中落荒而逃,被揪着耳朵急着告饶:“下次不敢了,下次不敢了!”
我原以为,只有大竹的男人才会对竹爱得痴迷,可在950多年前的宋朝,有一个叫苏轼的四川男人早已超越,他在《于潜僧绿筠轩》诗中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明白,眉山之竹能与大竹之竹媲美吗?清朝时期,大竹本地有位考中探花的男人叫江国霖,他书生气很浓,只能“奋起精神,读落满天星斗;养成羽翼,冲破万里云烟。”难怪他比不上苏轼,因为对竹爱得不够深。其实我也在反省,不要过分责怪大竹男人,因为他们既无苏轼的才华又无苏轼的品味呀。
品种繁多的竹,散落在大竹的民间,乡亲们像呼唤自己的孩子一样呼唤着它们的名字:毛竹、楠竹、斑竹、白夹竹、慈竹……无论是三山,还是两槽,无论是田间地头,还是院前院后,只要有适宜的土壤,竹便扎根生长。到了春天,那些拔节的竹笋定然会你追我赶地往天上窜,大有直插云霄的蓬勃之势。在铜锣山、明月山、华蓥山,在农家院落的屋前屋后,在两槽之中的丘陵坝子里,处处皆是。我从小便与竹有着深厚感情,常常会邀约伙伴到竹林中捉迷藏、找笋子虫、扳竹脚笋,到了过年时,wǒ men还会穿上新衣裳到竹林边一起摇竹子,唱儿歌,“竹子摇,你莫长,让我长,我长大了一样高。”这稚气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萦绕。
散文】竹" img_height="300" img_width="500" inline="0" src="https://p6-tt.byteimg.com/origin/pgc-image/1ea1e57a5e6048f88259aede8bfdf24d.jpg" />
我老家屋后的竹,以慈竹、斑竹居多。小时候常常看到院子里的男人们,把慈竹砍回来,破成篾条,编背篼、织箩斗、编撮箕、织筲箕、抈箩脚、围栅栏、搭南瓜架、插豇豆四季豆黄瓜等等,竹的用途无所不在,在乡村一切农事,似乎离不开竹。一年四季,wǒ men常常会去竹林中捡些干竹子回来当柴烧,用刀划破然后砍成短节节,用来升火煮饭,特别是干斑竹是最为耐烧的柴禾,燃烧起来,火力足,烟子很少,更不会产生到处乱窜的灰尘。冬天里,wǒ men往往会一边煮饭一边烤火,全家人围着火炉,摆龙门阵,其乐融融。有时母亲还会把拍好的甜酒(醪糟)放在竹箩斗里,用旧棉絮扎紧,再放在火炉边捂烤。那可是竹柴火的凝聚力呀,将一家人紧紧地团结在一起。在乡间,还有些技艺高超的男人,传承着精美竹制品的技艺,竹扇子、竹椅子、竹沙发、竹蒸笼、竹火笼……还有由竹衍生成的竹唢呐、竹笛、竹琴、竹鼓,依然在乡村大地中响起,那些由竹乐器奏响的民间乐声,一直在竹乡大地薪火相传。
我的父亲面包,一生干过很多事:当过代课教师、学过木匠、开过拖拉机、承包过酒厂、当过记工员、保管员、生产队长,他还是一位竹唢呐高手,他五十二岁的生命中,与竹紧密相连。在乡村的红白喜事中,他常常会鼓着腮帮子使劲吹,总想在喜事中把欢乐吹够,让那些娶新娘的男人心满意足;在白事中,父亲的唢呐声又是那样凄美悠长,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倾尽表达。可,父亲万万没有想到,正当壮年的他,遭遇病魔偷袭,匆匆摞下母亲和wǒ men兄妹,撒手人寰。乡亲们用竹篾条编织的大绳索绑着父亲的棺材,在八大金刚坚定的步伐中,在凄凉的竹唢呐和母亲歇斯底里哭喊声里,父亲踏上了天堂之路。母亲没有拿出竹女子的泼辣气魄,将父亲的生命挽回,她也没有经受起丧夫之痛的考验,病病哀哀、跌跌撞撞地又活了二十三年之后,追随父亲而去。wǒ men将她葬在了一个风水很好,叫乌龟石坝的山岗上,将她与父亲的坟墓紧紧相连,母亲二十三年的孑然生活,让wǒ men相信那是她对父亲坚定执著的爱情,就是这份爱情支撑着她的坎坷多舛余生。
父母或许就是竹乡大地中的竹,wǒ men不就是他们繁衍的竹的后代吗?有诗云:“问我大竹竹几何,根串七县,叶落九州!”
父母生育wǒ men五个子女,三男两女,全都从乡村飞了出来,如今都结婚生子,而且散落在全国各地。大姐继承了父亲倔强好胜的品质,嫁在本村,当了三十多年的村干部,后来还当了十多年的村支书,为村上的发展,费尽了心思,如今退休到重庆带孙儿孙女去了;大哥当了六年义务兵后,凭自己一身本领,南下广州深圳打拼,从农民工到老板,早已在成都置家安居;二姐带着孩子在这个叫竹的县城生活;小弟在镇上开办自己的企业,搞得风声水起;我这位以考学谋出路的书生,当了二十多年教师后成了县级机关里一位文职工作干部。wǒ men是竹的后代,是蓬勃生长的竹呀,wǒ men旺盛的活力正诠释着竹之生命力强大的意义。
没回老家有几年了。母亲去世后,老家那房子也无人看管,如今全被茂密的竹林笼罩着,破旧、冷清、凋敝。今年因为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颁布了很多禁行规定,我只匆匆驾车回去,为父母上坟之后返回了县城,也没有去老屋看看,或许即使去看了,也会生出“如此而已”的消极情绪来。如果不是在大竹遇上那个叫竹的女子,我或许也不会记起老家那些与竹有关的往事,更何况,这些草木葱茏,竹林森森的过去,早已灰飞烟灭。
竹,长在城市的公园里,让城市的才子和摄影师们竞相抒写和传颂。而竹,生在我穷乡僻壤的农村,只有当作柴禾焚烧,或许能当着农具的原材料发挥点不起眼的作用,不会有多少精彩的故事和神秘的传奇。
在城市看到的竹,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梦,然而在乡村的竹,只是一个柴米油盐的俗世。在这个杂草丛生、年轻人源源不断地外出务工的乡村,能够叫竹的,或许只有那些让人觉得是土得掉渣的女子了。这些叫竹的女子,终将同老家的草木一道灰飞烟灭。
想起竹,想起我永远不在的乡下时光和两个不同的世界。
作者简介:
吴华,现就职于四川省大竹县委宣传部,编辑、记者,达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大竹县作家协会理事、秘书长。从中学时期开始喜爱文学,一直笔耕不止,在散文、诗歌、小说等领域有一定建树。近年来,在《四川农村报》《教育导报》《教师报》《达州日报》《达州晚报》《达州新报》《川东文学》《大巴山诗刊》《达州文艺报》《大竹文化》《开江作家》《华文作家报》等刊物发表作品上百篇,出版散文集《趟过月亮河的梦》。在《掌阅》《爱奇艺》《熊猫阅读》《腾讯文学》《红袖添香》《abc小说网站》《四川作家网》《四川在线》《凤凰山下•文学版》等网站有中短篇小说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