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孙君飞
天空若触目惊心的玻璃体,距离遥远而质感逼人。村庄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比火焰还可畏的太阳在那里悬挂着,运行着,强大的辉煌,霸道的威慑,热在攻击每一个人,每一滴水、每一个昆虫、每一丝清凉。
这时候会看到父亲,仿佛一只黑甲虫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他的脊背怎么会晒得那么黑?他的胳膊像刚刚掏过烟囱……耕牛拴在一棵杨树下,父亲端着一盆撒有小麦麸皮的刷锅水催它喝,不管是什么水都蒸发得极快,太阳每时每刻都在偷盗村庄里的水。“喝,快喝!”父亲对耕牛的催促简直如同威逼。父亲又跑到核桃树下给温顺的白羊们扇扇子,极有耐心地喂羊羔们吃青草,请它们喝清澈的水。
还要照看猪,父亲给它们制造出一个奇怪的游泳池,不需要太多水,反而有太多的泥巴。那就是一个泥巴池塘,猪们反而在里面玩得不亦乐乎、泥花四溅。也要去看看鹅,千万别被太阳“烧”成烤鹅。鸭子要么在池塘里,要么早已经扭着鸭屁股被父亲赶到了南边的河湾里。鸡群更不能大意,村庄里曾经发生过鸡被热死的事儿……
热天里的父亲怎么会比冬天里的父亲更忙碌呢?
他光着上身,那种皮肤赤裸的黑竟然亮得耀眼,有时候我真的想上前摸一摸。父亲全身的黑被喜欢到处扭动的汗水不停地冲刷着,黑色主宰下的父亲如同黑夜主宰下的一棵大树,当他躺下来在竹凉床上午休的时候,他又如同一个被疲倦和睡梦主宰的巨人,让我感到陌生、奇异和同情。我甚至感到他突然脆弱得需要我的保护,便一眼不眨地盯住仰面平躺下来,听不到自己如雷鼾声的父亲。
睡醒后的父亲沉默而倔强,摇摇晃晃地钻入厨房寻找茶水喝,然后看看他的牛羊猪狗,看看那些产蛋后失魂落魄的母鸡,以及无所事事的公鸡。他脚边的影子无比清晰轻盈,坚定地跟着他。父亲苦闷伤感地摇着蒲扇,浑身散发出一种慵懒气质,仿佛刚从睡梦的迷宫里走出来,身体和智力都需要恢复。村庄里无数的事物都中了盛夏的毒,有的昏昏沉沉,有的浑浑噩噩,但更多的植物和动物在疯长。
我和父亲都在等待着什么,太阳的位置向西移得更低,然而威力丝毫未减。正在这时候,父亲从厨房里挑出两只不再闪光的旧铁桶,准备去井里担水灌满即将见底的水缸。担回两大铁桶井水的父亲这次真的完全恢复了过来,沉重的负担反而使他的脊背挺得更直,在扁担咯吱咯吱的吟唱声中,他迈着巨人的大步,两只胳膊有一只优美地下垂着,另一只轻巧地放在扁担上,眼睛炯炯有神,腰身膂力惊人,胳膊、两腿和腰背上的肌肉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桐油,冒着一股一股的热气。
正值壮年的父亲无疑是当时家里唯一的劳动英雄,在挑完水后又一个人去密林般的庄稼地里拔草、锄地、施肥或者喷洒农药,直接跟来势凶猛的太阳交锋,却从来没有被蒸笼般的暑气打败过。wǒ men则都留在家里,有的玩耍,有的做家务,有的看书学习。也许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或者行动投入的缘故,wǒ men都渐渐地忘记了在田地里独自奋战的父亲。
正如在冷天里总会想起母亲,在热天里我则会常常想起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