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叶子青又青,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后占北大营。
中国的军队好几十万,恭恭敬敬地让出了沈阳城。
——《九一八小调》
1931年9月18日晚上,日本关东军的一声炮响,让东北大学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所流亡大学。
从此,东北大学师生背井离乡,流离燕市,转徙长安,借住开封,南渡潼川,及至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复员沈阳,辽沈会战打响之际再迁北平,最后在1949年解体。
▲ 东北大学校长办公楼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张寒晖《松花江上》
一、炮弹从校园上空飞过
1931年9月18日这天下午,美国木德博士来东北大学讲演,晚上7时,校秘书长、代校长宁恩承招待他在市内青年会西餐部吃饭。饭后八时半宁恩承返回北陵校园,路经工业区接近日本附属地,有日本巡捕三三两两,拿着灯笼,沿街巡察。汽车经过时,他们提着灯笼看着,并未阻拦。宁恩承以为出了抢劫案件。
日警巡查街道是常有的事,不以为怪。9时到家,按平时一样10时就寝。刚进入睡梦中,忽然一个极大的爆炸之声,声震屋宇,窗门动摇,宁恩承被震醒了。他以为东北大学工厂锅炉爆炸了,立即打电话询问工厂看守人员,他们回答说工厂平安无事。他大为惊异,这爆炸是什么呢?由哪儿来的?
宁恩承披衣出门,在门口大道上西望,只见新月当空,一般夜景,寂静如常,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再打电话问问学校各部门,也没什么消息。宁恩承沿着大中路走向校长办公楼的灰楼,一边向西走,一边想这大爆炸究竟是什么事呢?心思起伏,务要寻求爆炸之源。他后来在回忆录中写道:
我方走到办公楼门前十码,忽然一个大炮弹经我头上飞过,一道火光,索索作响,由西向东如流星一般飞去。夜深人静,大炮弹由头上掠过,声音特别清晰。我不禁大吃一惊,知道大事不好了,日本人开始攻打我方驻军北大营。
我急忙入办公室打电话给大帅府荣臻参谋长,问明是什么亊。荣参谋长是沈阳的留守司令,代理张学良主持东北一切军务。我向大帅府打电话打了许久,只听对方铃响,没人接话。我再打电话给省主席臧士毅。他先问我:“学生全在校吗?”我说:“全已睡觉了。”他说:“日本人攻打北大营,学生不要闹事。”
“日本人攻打北大营”一句话,比大炮弹由头上飞过更可怕。我立即惊觉发生了大事。我再打电话给教育厅长兼省府秘书长金静庵,他也说日本人进攻北大营,他还力说必须管好学生,不可让他们出校闹事,国难当头,wǒ men必须忍辱负重。
巨大的爆炸声同时也惊醒了东北大学的一些学生,据文法学院的何浚洲回忆:
1931年9月18日晚十点多钟,我正在东北大学文法院宿舍酣睡,突然被爆炸声惊醒,和一些同学到院中仰望看见天空中一发接一发的炮弹,从日本站附近射来,经过我校上空,落在北大营方面。
爆炸声惊天动地,浓烟四起。少许,犹出现绿色火焰,响如鞭炮,大家都怀疑是北大营火药库被炸起火了。继而由北大营也发出枪炮响声,过了半夜时,炮火逐渐星稀。
满院师生纷纷议论:有的说这一定是日本鬼子侵略行动,有的说好像前几天那样的日军演习,有的说是部分日本鬼子的暴动,吵吵嚷嚷,不一而足。正
在莫衷一是的时候,周天放、臧启芳二位院长来到,说这可能是日本鬼子又耍什么花招。现在电话不通,究竟是什么事,还不清楚,不要在院中乱嚷,要镇静,要躲在暗处,千万不要深夜外跑,免遭意外,给同学们一番安慰。
▲ 九一八事变前的北大营
日军攻打北大营是件紧急大事。东北大学邻近北大营。作为一校之长,宁恩承必须采取一切紧急行动应付危局,他立即召集事务人员李茳、敖世珍两人,吩咐他们把所有的马灯、孔明灯集中起来,排在体育场附近,把体育场的更衣室全部打开。
宁恩承的计划是,如果学校的电源被日军破坏,全校昏黑了,把孔明灯点起来,由女生宿舍沿路设灯,把二百个女生由宿舍领到体育场的更衣室暂避。学校体育场是钢筋水泥建筑物,可以防枪防弹。
“东北大学女生宿舍中二百名女生是最大的危险品,日本军人如果攻入我校,后果不堪设想”,宁恩承想:“如果二百女生有了安全地带就减少我心中最大忧虑了。二千多男生任他们各自照顾自己,其不能照顾自己、维护自己的男生,听天由命。”
11时后,月儿西下,夜色渐渐阴沉了。日军的大炮每隔几分钟有一次,每次经东北大学上空飞过。假如炮弹落下校园,房屋着了火或伤了人,如何处理。宁恩承找到东大校医刚时大夫,请他留守在家里,听候电话,预备救死扶伤。
11时半以后,宁恩承巡察了女生宿舍,告诉guǎn lǐ员金陟佳在危急之时如何领女生去体育场暂避。事实上大多数女生已沉入睡乡,没听得炮声,因为炮声在十里以外,门窗紧闭,已酣睡的年轻姑娘,这时还不知外边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随后,宁恩承命令学校工厂看守人员把易燃物品移到较安全地带。理工楼化学室中爆炸性的药品,加封隔离以免扩大燃烧。
12时再打电话给大帅府、省政府、教育厅,均没有人接电话了。“我自知已陷入孤立绝援之地了。12时半,我走出办公楼,心思沉重,踽踽独行,返回校长宿舍途中,遇见几个学生,问长问短,我强颜为笑告诉他们,日本人攻打北大营与wǒ men无关,一切措置我已有办法,不必害怕。
苗可秀是我在途中遇见的学生中之一,他向我说:‘wǒ men必须沉着谨慎’,他是中国文学系的学生,后来率领义勇军抗日三年,身经百战,为敌所获,杀身成仁。他建议‘沉着谨慎’虽嫌空泛,仍算有主张的人。”
凌晨1时以后,炮声已停,只听远远的机关枪声。校园里万籁无声,宁恩承独坐房中,心绪万端,感到疲劳。2时以后,便和衣睡着了。
二、国难当头,士报国恩
9月19日清晨,东北大学许多教授来宁恩承宿舍打听消息,有些惊慌失措。一位教授说:“这样严重时候,秘书长还能睡觉?”宁恩承说:“不睡觉wǒ men抱头大哭也不能解决问题。”
5时后,宁恩承客厅已挤满了惊慌的教授和学生。校园中没有落炮弹,更没有抢劫,表面上一切平安。只是大难临头人心恐慌,好像处于台风的中心风眼之中,虽然风眼中有一小块的安静,四周狂风暴雨冲杀之力正在施虐。
宁恩承决定6时召开全校大会,报告时局消息。未到6点,理工大楼已挤满了人,学生、教职员、工人、巡警全都来了。宁恩承开始向他们郑重地讲话:
昨晚十点半日军攻打北大营。半夜十二时以后,大帅府、省政府已经没有人接电话。现在北大营火光冲天,正在燃烧之中,你们全可看见。我的消息,只是这一点点。
日本在沈阳驻军只三千人,攻打北大营、兵工厂,占领省政、大帅府,尚感人手不足,大概不会派兵攻占wǒ men大学文化机关。wǒ men目前的安静[按,疑为“安全”之误]不成问题,将来如何发展,会发生什么危险,那就不可知了。
我和诸位一样,同在校园,没有特别消息可以奉告,只是大帅府、兵工厂、北大营全被日本小鬼攻占了,我将尽我的一切能力维护东北大学,给教授学生提供一切安全办法。如有任何逃生之路,我一定告诉你们,我要尽我全力来帮助你们。
我在英国上过学。英国是海岛之国,远航渔船常有沉船。英国人有一传统,一艘船将沉没的时候,船上的妇女小孩先下船,先上救生艇,其次是男的乘客,再次是船工水手,最后是船长。如果船沉得太快,船长来不及逃生,这船长就随船沉入海底。今天我是东北大学的船长,wǒ men这条船处在风浪之中,不知要有什么危险。
我向诸位保证,我一定遵守英国传统,筹划安全出险办法,如果遇上危险,逃生的次序一定按我所说次序实行:妇孺先离船,其次是教授学生,再次是职工,我是永守舵位,尽力让大家先逃生。
中国向有国家养士的传统。古人说“士报国恩”,今天国难当头,wǒ men全是一国的善士,应有“士报国恩”的准备。
如果暴风暴雨不久就过去了,大家平安无事岂不好。反之,如果发生任何危险,应该恪守“士报国恩”的信条,就一切无恐无惧了。
这一段讲话,全场听众,寂静无声。六十年后还有一部分学生记得“士报国恩”的话。
▲ 留英时的宁恩承
散会后,宁恩承令会计主任解御风把学生们的伙食费先发还给学生,东北大学规定开学之初学生须把学费膳费交给会计处保管,学生每月伙食费由会计领取应用。9月是开学的第一个月,膳费全在学校铁柜之中。
膳费发还以后,铁柜空空如也。宁恩承又令会计主任把铁柜永久打开,以示存款已空,校内之人不能求借,校外强徒放弃抢劫意图。
一夜虚惊之后,沈阳全市已陷入敌手,人们四处奔逃。北边陶然里,有两三家十四五岁的女孩都被奸污了,财产更是抢夺一空;一见青年男子,硬说是匪,许多被绑走;南边离浪树通(日本人住区名)近的地方更险,那些浪人都拿刀拿枪的说杀就杀,说抢就抢。
宁恩承放心不下,也是最困扰的难题,仍是这二百女生,万一日本兵来校把女生拉走几个,如何应付呢?宁恩承传谕女生部金主任,凡家在沈阳市或沈阳市内有亲友可投奔者,任其自由回家或投靠亲友,没有投奔的人全部送入小河沿英国人的医学院躲避一时。
日军占领了沈阳全市,但南满铁路和北宁铁路照常通行无阻,许多东大学生、教授乘火车分往南北东西,各自逃生去了。到达小河沿医院的女生,一两天内也已星散。
黄昏降临了。黑夜再一次带来忧虑和恐慌。一些学生说学校四周的流氓可能乘夜入校抢劫,必须有所防备。宁恩承召集部分学生组成三队义勇队,学生们称为棒子队,预备抗击土匪。
领队的头头是郝更生、宋君复和德国人布希(体育教练),队员刘长春等人多数是体育系的。这支义勇队三队共三十人,分在各处守夜防贼,但并没发生任何事故。
20日的晨光依旧光照东北大地,经过一天两夜的惊慌,学生、教授走了许多人,东大校园中渐渐沉寂了。到了午前11时,发生大惊慌,学生们看见两辆插着日本军旗的汽车,由沈阳市驰向北陵东北大学。
学生们以为是日本人来接收或攻打学校,全体大哗,有些人惊慌四散,有些人逃到附近村庄躲避。宁恩承在办公楼正襟危坐,等着大难的来临,默想在全校大会讲过的沉船故事,和“士报国恩”的大义,既然祸难临头,只有硬着头皮顶住。
两辆汽车很快到校长办公楼前停下,车上走出来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四个美国人。一车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张伯伦和他的侄女,另一车是太平洋国交讨论会纽约支部书记克特和他的儿子。
他们四人原定去上海开会,会期是10月初,由美国东行,漫游欧亚各国,经西伯利亚到东北,然后去上海。未想到9月18日他们到了哈尔滨,遭遇日本人攻打沈阳。他们到了沈阳,发现老朋友宁恩承仍在东北大学,乃驱车来访。
事变紧急期间,西洋人的汽车必须在车头插挂日本军旗方可通行,这是遵照日方的规定。他们到了东北没见到任何一个官方负责人,却见到旧识,极为欣喜,极力赞誉宁恩承困守校园的英勇。克特重述南开大学张伯苓校长的名言“大学是不沉的大船”,“大学的贡献胜过许多军舰”。
到了23日上午,东大校园真的来了日本人,不过不是军人而是文人。他是南满中学堂校长中岛守人。他说本庄繁司令官请他前来慰问,如有什么可帮忙的地方他一定尽力云云。
宁恩承说:“我是中国官方人员,虽然wǒ men是教育界中人,我仍然站在中国的立场。在现在环境之下我不能接受日本帝国的任何援助,而且wǒ men大学之中的教授学生多已离校了,没有什么困难需要外援,谢谢你的好意。”
中岛听罢,很是失望,然后留下名片就走了。臧启芳《国立东北大学》亦载:“沈阳为日军占据后,有自称日本南满中学堂堂长者来校伪致慰问,即劝照常上课,毋事他迁,经费则彼方愿为供给。此语与筹设本校之初,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坚请我毋办大学,愿以彼之南满医大与旅顺工大为我育才之举先后出于一辙。全校员生悲愤不堪言状,严词拒之。”
9月24日,东北大学校园中已渐沉寂。人去楼空,学生们已四方星散了。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之子赵世辉家有专车离沈,宁恩承又找北宁铁路局车务处长交涉,把要去平津的教授全送走了。
这里有一插曲值得记述,邱昌渭教授原在东北大学任教,是年秋他受聘为北京大学政治系主任教授,他去了北京,他的夫人周淑清仍留在沈阳在东大教英文,她独自带有一初生四个月的女孩。赵家专车接洽好了以后,宁恩承对她说:“明天有一节专车离沈阳去天津,你可以带小孩附车同行。”
不曾料想,她说她不怕,她决定随同其他教授一起行动。
24日这天,宁恩承家的老小也随同教授大队去了北平,家中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一个。九平方公里的东大校园已十分空寂了,只有事务处敖世珍、李茳两人和几个工友。翌日,他令工友们把各处门窗全部关闭锁上。宁恩承独自一个人步行入城——
忧愤凄惨地离开了我的家,不知何年何月我再返还我家园。……我穿上一件蓝色大褂,走向北市场工业区;回首校园,愁思万斛。走路本是可以消除烦恼,街头漫步、屋中踱步,可以减少烦恼,但是今天的凄凉惨别不是走路可以消除的,半里地一回头屡屡北望。行行复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