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霜降
上警校的第一天,何清浅就不争气地晕倒了两次。这么菜的体能,她偏偏又不肯请病假,于是一路把他们班的军训成绩拖到了全校末尾。
何清浅本来已经够愧疚了,余念高高在上又冰冰冷冷地来了一句:“何清浅,走后门上学没人怪你,可人得有自知之明,你自己差就行,拖着别人一起差就很不要脸。”
余念是班长,听说还是某市的高考状元,是个智商爆表、体能爆表、颜值也爆表的男生。当然,这样优秀的男生,骄傲也是爆表的。至少开学到现在,何清浅就没见过他搭理过哪个女生,除了这样开口讥讽她。
何清浅本来想反驳一句的,但是没反驳出声。她的成绩是不错,但是,只有一米五七的身高和弱到几乎没有底线的体能,如果不是走后门,她能进警校就怪了。
何清浅确实是走后门进了警校。她原本是想考美术院校的,可是,父亲不同意,学画画能有什么出息,说不定都养活不了自己,还得拖累他。父亲枉顾她的想法,硬把她的志愿改了,又花了些钱打点,她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警校。父亲说了,警校毕业后考公务员,进公安局做文职,也不辛苦又稳定,以后嫁人了,谁敢嫌弃她是警察?!
何清浅不是没有反抗过父亲的,但是,十九年来,她从来没有成功过。
也所以,对于余念的鄙视,她无可奈何又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何清浅绑上沙袋在操场增加跑操时间的第二天,就把脚给扭了。她在跑道边儿上蹲了半天,想等人少一些的时候,再站起来用一只脚蹦着去医务室包扎一下。
大早上的跑操的人很多,警校里体能就是生命的本钱,所以,像何清浅这种一看起来就是蹲在操场边儿上歇气儿的体能弱鸡,也没谁会理会。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一次又一次地经过她的身边,跑完了十公里走了,太阳越来越大,她痛得都有点晕眩了。
一双黑色的跑鞋出现在她的面前,迷彩裤上也绑着沙袋,不过目测比她自己绑的要重上两倍。他的腿很长,何清浅要微微地调整一下抬头的角度,才能看清楚他清俊又表情淡漠的脸。
一脸汗珠的余念依然好看,只是说出来的话也依然能噎死人:“不绑沙袋还跑不了五公里呢,还想绑了沙袋跑,自己找死怪得了谁?”
何清浅想说“滚开,不要你理我”,但她说出口的却是:“痛得动不了。可能是韧带撕裂了。”
余念几乎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就那么把她从操场抱到了医务室。余念大概有一米八多吧,才一米五七,并且体重才八十来斤的她被他抱着,竟然没有那种公主抱的感觉,反而更像是警察叔叔在救治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学生。
何清浅只用一秒就认清楚了现实,瞎想什么呢,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有男生看上过她?哦,也有的,曾经有一个,在知道她父亲是谁之后。
她当真是韧带撕裂了,而且程度不轻,需要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何清浅去请假的时候,她觉得辅导员看她的眼神简直有一种送走学渣尾巴的如释重负感。
何清浅在家休息了三周,就复学了。虽然在家的时候,她几乎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房间里待着,但是她还是能感觉到小甘阿姨笑容下的冷漠,以及,那种希望她快点离开家的渴望。
从小学二年级开始,何清浅就在寄宿制的私立学校读书,除了假期,她都是不在家住的。而她放假在家的时候,小甘阿姨通常会带着弟弟出去度假或者走亲访友,很少在家。当她带着弟弟回家的时候,何清浅也差不多应该上学了。
当然,比起很多虐待继女的后妈,小甘阿姨已经做得很好了,她对何清浅很有礼貌,即使厌恶也只会放在眼底,而不会表露在外。
何清浅也并没有期望更多,她也会尽量不给小甘阿姨添麻烦,比如说,小甘阿姨不喜欢她在家,她就赶紧在能下地走路之后坚决地回了学校。
父亲似乎跟辅导员和领导都打了招呼,她以病为由不用再出操了,体能考试也不再做硬性要求,只要参加并坚持完成就给及格,她只需要把文化技术课学好就行。
但何清浅并没有变得更轻松。大家都是凭本事上了警校,成绩差一分、身高差一厘米都不行,上了警校,每个人又都是咬紧牙关,一分汗水换一分成绩地走过来的。可偏偏有一个人什么也不用做就能享受到所有,谁会服气!
何清浅的衣服总是掉在地上,日用品甚至饭盒总是出现在垃圾筒,班级里的活动,没有一个人会口头通知她,她去迟了,余念会冷笑着问:“怎么不请假算了?”
被孤立的感觉是什么呢?就像是天地苍茫,每一个人、每一样事物都有形体,自己也有,只不过,是透明的。
但何清浅的感觉也并不是太糟糕。她本来就不是那种开朗爱热闹的性格,有时候甚至视与人交往是一种负担。严格一点说,她有一点人际交往障碍,见到陌生人会紧张,见到熟人的时候,也会紧张,因为知道需要上去和他们打招呼。
她是那种看到认识的人,为了避免打招呼寒暄而远远就选择绕道走的人。
长到十九岁,她已经发现了很多与孤独和平共处的方法,比如看书,比如看电影,比如一个人去吃火锅,不需要人陪,她每一件事情都做得很平静。
更何况,也不是全校人都不理她。
比如余念,就每一次在见到她的时候,都有新的冷嘲热讽出现。
她一个人跑操的时候,他风一样经过即使再努力,体能也垫底的她身边,哼了一句:“悠着点儿,搞不好另一只脚也韧带撕裂。”
饭堂里,她一个人一张桌子吃饭,别人宁愿挤在一起也不愿意和她同桌。余念啪的一声把餐盘放到她的对面?:“午餐时间,自己一个人占一张桌子是不可能的。”
期末体能评测,别人早把十公里跑完了,她自己还在一点一点地挪最后三公里。余念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评测表跟在她的身后,长腿迈开,像散步一样就能跟上她蜗牛一样的速度,偶尔还冷淡地看了一眼手表:“何小姐在食堂关门之前能跑完吗?”
何清浅挺乐观的,讥讽也是理会的一种呀,何况,余念长得那么好看。
都说,身体不好的人,其实更自卑,也更坚强。
何清浅想,大概自己就属于那样的人吧。
她是早产儿,心肺部发育都有些不好,是不能做剧烈的运动的。她不知道父亲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与打算,才非要让拥有这样一副身体的她来读警校。
乐观一点想,也许是父亲希望她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锻炼得健康一些?
所以,即使有了“特权”不用那么努力,何清浅还是很努力,学校里要求的每一项体能她都有去学,有去练,但是,她有一个天生残缺的肺,一旦用力过猛,晕倒都只是很小的状况。
当然,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过任何人,也许父亲告诉过辅导员。但是,那并不代表她真的就很想以此偷懒。
别人看不见的努力,就当是一种自我安慰吧。何况,在训练场上,能见到余念的次数更多。
余念太优秀了,优秀得就像是会发光的太阳,又像是浴火的凤凰,好像随时会冲天而起,逝于天际。
何清浅也没有期望更多,她已经习惯于做一个透明的人,那就继续做一个透明人吧,在角落里,悄悄地看着他。
他能做全校最多的引体向上,每天的十公里对他而言轻松得像散步,俯卧撑、平板支撑什么的,从来都是只有他傲视别人的份儿。
听说,余念想去特种部队。何清浅想,大概,他真的很快就会走了吧。
大概是觉得余念很快会离开,何清浅出现在每一节她并不需要出现的体能课上,当然,每一次都拖了全班的后腿,每一次都接收到了全班人冷漠又鄙视的目光。
那又怎样?何清浅坚强地想,有什么能比见到余念重要?也许她的一生中也就只有这么一点时光能这样近地看着他,她为什么要为别人放弃?
是的。何清浅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与余念有什么,真的,连传谣言的可能都不会有。她韧带撕裂那一次,余念在众目睽睽下把她从跑道抱到了医务室,这件事情在整个学校里悄无声息,顶多就只有人说了一句:嘁,你以为如果余念不是班长,他会去管何清浅的闲事?
对呀,如果余念不是班长,可能何清浅想听那些他讥讽自己的话,都有可能听不到。
大概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何清浅很淡然地接受了过程的辛酸。因为比起结果的绝望,这淡淡的心酸,好像也是别样的甜蜜。
余念真的要走了,特种部队的高层亲自来挑人,一眼就看中了余念,邀请他去参加特殊训练,通过的话,就直接进精英小队,就是通不过,再回来学校,也是镀了一层金的精英。
早就预料到的结果呀,大家都为余念开心。
何清浅也是。但是她做不到像别的同学那样向他说祝贺,她灰溜溜地从后门溜走了。
是呀,虽然为他高兴,虽然早就知道了一定会这样,可是,她还是怕自己会哭。她如果在余念的面前哭,一定会很丢脸又很莫名其妙吧?
余念走的时候,校道边儿上有来接他的车,是那种部队的大越野。余念打开了车门,忽然又停下了,回头看了一眼,对车里说了句什么,然后大步走向一丛茂密的七里香后面,一伸手就把藏得严严实实的何清浅拎了出来:“何清浅,不想读警校就不要读了。”
他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麦色,很健康,五官英气,眉目俊朗,那眸子里似有星光又似有湖泊,何清浅呆愣着,还处在自己偷看被发现的尴尬里,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反应。
“算了,想读就读吧,体能不行就别死折腾。”
余念丢下了这一句,然后就走了。直到上车关上车门,他都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倒是何清浅呆呆地站了半天,接余念的车影儿都不见了,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早已经一脸眼泪。
余念临走前对她说的两句话,她回到宿舍里之后,找了个本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了出来,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想看明白一下,他之所以对她说那两句话,是因为他对自己的鄙视,还是因为对自己的关心。那似乎是关心。但是,她有什么值得他关心的?
他真的好敏锐,她躲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可是他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在那儿藏着。他这样敏锐,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总是偷偷地在看他?
心事乱七八糟,何清浅几乎将那两句话和余念的名字写满了一个本子,都没能准确地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何清浅到底没有退学,只是不再与体能课硬来了。除了日常跑步,她没再坚持其他体能课,倒是在其他专业课上下了功夫。
渐渐地,她到底有一项专业成了顶尖儿的。她的刑侦分析分数总是很高,不管是用铅笔,还是用电脑绘图,她都能将别人的描述高度地还原成画像?;不管是人像还是场景,整个学校里,没有人比她做得更好。
到底也不是每个警察都需要体能爆表才行,有一些技术类的文职她可以做。慢慢地,何清浅也有了一些做警察的信心。
快毕业的时候,她就听了父亲的安排,开始去考公务员了。虽然只要她成绩不是太烂,父亲大约都会想办法让她过关,但她还是尽了全力。
她考得还可以,毕业后就到某个警察局上班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何清浅在学校里的人缘仍然不好,作为一个小透明毕业,她既不意外,也不遗憾。只是有点难过的是,从余念走到她毕业,两年多里,她几乎没有听说过余念的消息,只听说,他的档案已经被调走了。
她能理解的,余念要去的也不是一般的部队、一般的部门,当然不会有什么声势浩大的消息。
她想,余念应该会如愿吧。不管他以后做什么,如果她做了警察,到底与他算是挨着了边儿的同门tóng shì,也许,还会有再见的机会呢?
在父亲让她选择的几个单位里,她选择了一个离家最远、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社区派出所,做的工作与她在学校里最擅长的专业丝毫没有关系,在户籍档案室里guǎn lǐ户籍。
她每天接触的不过是来办身份证、上户口的人,琐碎、重复、干净、安全。薪水自然也不高,但对于何清浅而言,足够了。父亲给她在单位附近买了套小房子,全款的,她连房贷都不用付。她也不是那些热爱奢侈品的时尚姑娘,顶多买一些书,偶尔会买一两件说不出口的莫名其妙的男装,就是,她觉得余念穿了一定会好看的那种。那也花不了多少钱。她不贪,一件两件,让她能在思念成海时看一眼两眼,便足够。
何清浅潜在所有的同学群里,不说话。值夜班的时候,一个人的时候,她会一点一点地翻那些聊天记录,一点一点地去查看曾经与余念要好的,也许与余念有联系或者有关的同学的微博,以及所有她能找到的网络记录,想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余念的痕迹。
她当然知道,部队很多时候都是禁止上网的,特别是像余念那样的特种部队。就算他可以上网,他也不会在网络上留下关于他自己的任何痕迹。
但何清浅还是有执念,想得到他的消息。
所以,她通过很多细枝末节,又通过户籍网,找到了余念家的住址。
巧不巧?他家竟然与父亲家在同一个区域。只不过余念家是在普通住宅区,她家是在别墅区。
因为这个巧合,何清浅的心都颤了好久。
周末的早上,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何清浅竟然跟着余念的父母逛了一圈儿菜市场。那是一对恩爱的中年夫妻,手拉着手买菜,和所有认识的人打招呼,看起来很和气、很温暖。
母亲去世得早,何清浅的记忆里没有父母在一起时的样子,家里也没有父亲和母亲在一起的照片。父亲与小甘阿姨倒是恩爱的,但那种恩爱总让何清浅觉得有一种陌生感。
有着这样温暖而恩爱的父母,余念一定是一个幸福的人吧?一定是的,否则,明明是讥讽人的话,怎么到了她的耳朵里、入了她的心,总让她感觉暖暖的呢?
何清浅没忍住,偷偷地用手机拍了一张他们的背影。回到家,她怀着锦衣夜行的兴奋,悄悄地将那张照片发到了微博上,加了一句话: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照片才发出来,便有人点了赞,何清浅当真是吓了一跳,她的微博不关注别人,粉丝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绝对不会超过十个,谁会给她点赞?
她心惊胆战地去看,是一个没有注册的手机用户。悬起的心落了地,可何清浅愣了一秒,还是把微博给删除了,毕竟是偷偷拍的照片,还是谨慎一些好。
上班小半年后,父亲让小甘阿姨张罗着让她去相亲。她去了,全程对方问一句才吭一声,没有笑容。小甘阿姨就很不高兴,对父亲说,自己管不了她的婚事。父亲生气,却也无法。
何清浅暗暗松了一口气。
与余念重遇的情形,何清浅当然想象过,独独没有想过是以这样的方式。表姐结婚,邀请她做伴娘。其实因为她的性格,她与表姐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只不过就身份、门楣而言,表姐认识的其他姑娘都没有她尊贵就是了。父亲让她去,还明说了,让她在婚礼上多结识几个单身男子,也好嫁人成家。
伴娘礼服都送来了,她拒绝不了。
婚礼彩排那天,她并没有见到伴郎。表姐说伴郎很忙,婚礼当天才会有空。
表姐是姨母的女儿,她的外婆家也算体面的家庭,姨母当年嫁得虽然没有母亲好,但也算嫁了富商,婚礼自是办得十分体面。婚礼是在海边别墅区的草坪上举行的,婚礼开始前,礼花出了一点问题,何清浅就出去找人解决。
然后她就在粉红色玫瑰花装饰的拱门边看到了余念。
他与新郎站在一起,穿了灰色的伴郎礼服,麦色的皮肤上似多了些若有若无的伤痕,可他出色的五官似自带光华,那伤痕似乎是一种更闪耀的勋章。他似变了好多,但是,他又能与她心里那个融进了血液里的人无缝重合。
“嘿,清浅。”
新郎看到她,很高兴地打了招呼。
“余念,这是伴娘,我老婆的表妹,很娇小可爱吧。你喜欢的类型哦。”
新郎说得直白,轰地一下,何清浅觉得自己的脸红了,然后就听到余念说:“别瞎说。吓着小姑娘了。”
何清浅的心里乱糟糟的,一个又一个念头冲出来,完全没了章法:余念忘记她了?明明是同年,怎么说她是小姑娘?余念喜欢的类型,是娇小可爱型的?
何清浅怎么能想到那伴郎就是余念呢?据说新郎是一位高级军官。天下军官很多,何清浅也没想到新郎竟然是余念的战友,更不会想到,余念会给别人做伴郎。
整个婚礼,何清浅都是蒙的。幸好,这种西式婚礼,需要伴娘做的事情并不多,而且,也并不只有她一个伴娘。所以,她虽然像个木偶一样有点呆呆的,但还算没出丑。
婚礼结束后,在新娘休息室里,何清浅听到另一个伴娘在向表姐打听余念,问他是否单身,还要了他的联系方式。
表姐就打了新婚丈夫的电话,问他要。那边回答的却是?:“余念说他有女友了。咦,余念你什么时候有女友了?”
何清浅的心像一粒石子沉入了冰封的湖底,四周都是刺骨的冷意,人与事都像是水,又多又冰冷。
余念出现在何清浅面前,他是和那些排队来办事的人一样排队走到她的面前的。那天早上特别忙碌,何清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排队的,只知道她说了“你好”之后惊呆了,看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动了几次嘴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直到他笑了,问:“何警官这是怎么了?”她这才似被解开封印似的一个激灵,快速地问了一句:“请问你要办什么?”
“办过了。”他又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下,然后就转身走了。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办呀。
下班之后,何清浅看到手机里有条短信:我要办的事情就是来看看你。
何清浅看着那条短信,呆呆地站了很久,又傻傻地笑了很久。
那天,何清浅看着那条短信笑了半晚,才积攒够了勇气,一字一句地给那个手机号回了一条短信:是余念吗?
可是,之后她一直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对方都没有回给她一个字。她又等了两天,终于在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又放弃之后,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关机了。
何清浅有心向表姐夫打听一下的,但是,电话打给了表姐,那边很是吵闹,大概正忙着。何清浅想了想,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就放弃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何清浅想,哦,大概是谁恰巧发错了短信吧。大概他恰巧就是经过那儿看到了她,所以和她开个玩笑吧。
她好像只有这样想,才能安慰心里那个被失望挖出来的空洞。
可想是这样想,何清浅又偷偷地去看余念的父母了,去了好几次,都是暗暗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一段路就跑掉。
但这天没有见到余念的父亲,她见余念的母亲一只手提着个西瓜,一只手提着一篮菜,咬了咬牙跑过去?:“阿姨我帮你提吧,西瓜怪重的。”
她假装自己到同一个单元找人,竟然帮阿姨把西瓜提到了门口。
余念妈妈很热情地邀请她到家里去坐坐,她很想的,但是,没敢。
她要走的时候,电梯门叮的一声响,余念一边与父亲说着话一边走了出来。何清浅眼尖,转身要跑的,可是一梯两户的楼道儿里,她能躲到哪儿去?
何清浅沮丧地想,如果能挖一条地缝儿钻进去就好了。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呢?真是年纪越大,脸皮也越厚得不像话了。
何清浅没想到余念会给她解围。她低着头,恨不得变成透明空气随风飘逝的时候,听到了余念好似很高冷又好似有笑意的声音:“怎么不等我自己跑上来了?”
何清浅到底还是被邀请到余念家里去了。余念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也没说她是他的谁,可他的父母像一下子懂了许多东西一样,热情无比地将她拉进了屋里,又是端茶又是塞给她糖果点心,然后还把她推进了他的房间里,让她乖乖等着吃饭。
而余念,一进家门就进了书房,好像在忙。她自己站在他的房间里,像忽然跑到了一个美梦里面,又惊又喜,一时不知道是要狠狠地把自己掐醒,还是应该继续在这美梦里待下去。
这是余念的房间,是他的房间。这里有很多他的痕迹,他看过的书,他睡过的床,他穿过的衣服,他坐过的椅子。
何清浅抬起了手,想摸一摸那把他坐过的椅子,却又猛然把手缩了回来,不敢再动。此刻她的心情,有点像一个长年穷极了的人忽然面对一个金库,这里有许多她梦想见到的、得到的东西,她一直想得到这一切,可真正到了此刻,她却充满了怯懦,她怕自己一去碰触,这一切就会像美丽的肥皂泡泡一样瞬间破碎消失。
她会如此幸运吗?她值得如此幸运吗?余念他,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静默良久,何清浅终于伸出了一只手指,轻轻地碰触上了那张看起来很普通却因为它的主人而变得珍贵而不同的书桌,手指抚在书桌上,有点凉凉的,想着他曾在这张书桌上读书写字,也许也会发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好像与平常一样,但又绝对没了平常不动如山的宁静。
“上了大学之后,就没怎么在家住过了。”余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倚着门框,高高大大,似能把整扇门堵住,她就算想逃,也逃不出去。
“哦。”听到他的声音,何清浅瑟缩一下,又愣了一下,才勉强回答了一个字。她很尴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又很激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很紧张,几乎说一个字,都已经花光了全身的力气。
“高中会考的时候,我和你一个考场。我坐在你后面,问你借了支笔。”他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那种时候拿了一支坏笔。但是他永远记得前座的女孩飞快地把笔递给他之后那小小的涨得粉红的脸,像个刚上初中的小学生,害羞却又怯弱,像是随时会吓得晕倒的样子。他都奇怪这样的女孩是怎样在超高压的高三生存下来的。
何清浅惊惶地抬头,眼里全是想不起来什么的迷茫。余念的笑容渐渐扩大:“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信呀?”
他忽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脸上有一种好像很久以前就想这么做,却一直没有做,今天终于如愿的那种表情。
何清浅有些惊惶,不敢相信美梦成真的表情一直在她的脸上,眼眸里的情绪丰富得像她整个人都成了一个动人的故事一般。
你为什么会来我家?何清浅很害怕余念会这样问,但是余念没有问。他只是就那样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山,像一面墙,像一棵耸立的树,然后她听到他说?:“何清浅,谢谢你出现在这里,我也喜欢你。”
轰的一声,梦幻的泡泡破碎了,何清浅觉得自己掉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美梦里。
他第一次牵她的手的时候,是那天从他家吃完饭出来之后,他送她回家,过马路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然后就一直没有放开。何清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只记得他的手大而温暖,掌心有厚厚的茧子,还有一些代表了他职业的危险性的疤痕。借着路灯,她偷看他的脸,下巴左侧也有一道半寸的疤痕,耳下好像也有一道,现在已经不太明显了,但当时,应该很痛吧。她有点想伸手去摸一摸它们,但是没敢。
“比以前难看了,是不是?”他似感应到她的目光一般,忽然转过头来看她,“离开学校的第二年,我去了巴基斯坦,有一次出去的时候,近距离遭遇了炸弹,手上、脸上都是小疤,身上更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她的心却像碎裂了一样,她猛然摇头,哽咽了半天,才说了两个字:“好看。”
“何清浅。”
“嗯?”
“谢谢你这四年里没有喜欢上别人。”
可是,说感谢的那个人不应该是她才对吗?她又瘦又小,算不上貌美,性格内向,体能垃圾,在职业上毫无建树,又倔强又执着,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喜欢。
“哭是因为我以前对你很糟糕吗?对不起。”
看到她的眼泪,他有些手足无措,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一个女孩,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温柔。
不是不是,你所有的关心我都懂。我只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
到楼下的时候,余念沉默了一会儿,才放开她的手,说了再见。何清浅还是沉默,可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张开了双手,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他很高,她踮起脚,也只到他的胸口。
她真切地听到了他的心跳,雷一样响着,有力而又笃定。她飞快地跑开,听到他低沉的笑声从后面远远地传来,他说:“明天见呀,何清浅。”
那天临睡前,何清浅还轻飘飘的,感觉自己可能还一直在美梦里,不知道会不会忽然醒过来。
好像是怕她不相信一样,那个曾经她以为是发错了短信的号码忽然发过来了一条短信:房间里好像有你的气息。晚安。
何清浅久久地盯着那条短信,屏幕黑了又按亮,亮了又暗,反反复复许多次,她还伸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痛得自己都有点发麻,才飞快地给他回了一条短信:晚安,余念。明天见,余念。
如果所谓的明天见,都能真的见到,就好了。
第二天,何清浅没有见到余念,手机里有一条他凌晨四点十分给她发的短信:临时有任务,我走了。等我回来。
何清浅愣了一下,试着打过去,但手机关机了。她忽然明白了上次他没有回复自己的信息也打不通电话的原因,大概也是这样,临时有了任务。
又到了全然没有余念的消息,就像他未曾出现过一样的时候。可是,因为手机里有着他的号码,有着他发来的那几条短信,何清浅的日子,到底还是不同了。
她心里那处绝望的灰烬忽然有了生机,所有的希望都开始开花。
要珍惜每一个与你见面的人,因为你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与他见的最后一面。
余念出事的消息,何清浅是从余念的父母那里得知的。而余念的父母也是从肃穆的军礼下接过余念的军功章与那个装了余念遗物的小木盒时才知道的。
说是,余念在一次边境缉毒战斗中,为了掩护队友而牺牲了。
好像是轻飘飘的一句话,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没了。
余念的父母不相信,何清浅更不信。
余念的父母都哭了,但何清浅没有。
她不相信余念会永远离开,不可能,他说要她等他回来的。
他以前并没有说要她等他,她都已经等了,一等四年,他出现了。他不但出现了,还给了她奇迹。更何况,他说了让她等他。她当然会等,一年等不到,那就等两年?;两年等不到,那就等十年;十年等不到,那就等一辈子。
何清浅申请调了部门,做起了刑侦分析,用上了她学得最好的专业知识,因为帮助破了几件大案,她又调到了市里最重要的部门。她想得也很简单,既然永远都猜不出重逢的方式,她就努力向着余念的方向走,万一哪一天意外地就见到了他呢?
她做得很好,几年之后,已经是犯罪分子人像分析这一行顶尖的专家。
何清浅的性格也变了些,比起以前的内向与怯懦,她变得笃定而内敛,人仍然瘦瘦小小的,清秀的小脸有些苍白,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自信而坚定的光芒。
余念也是战斗在第一线的最优秀的人呀。她要好好的,要等他回来。
何清浅在业内渐有声名。父亲有些以她为傲了。小甘阿姨仍然不怎么喜欢她。她仍然一个人住。休假的时候,她很少回父亲家,而经常去余念家。
余念的父母仍然恩爱,只是老了些,忧郁了些。何清浅把自己当成他们的孩子,看到家里缺什么,赶紧悄悄地给他们买,每次去,总是给他们买各种各样的东西。他们生病了,她会专门请假在医院里仔细地照顾。
有天,她陪余念的妈妈散步,两人在夕阳下走着走着,余念的妈妈说:“闺女呀,这么多年了,wǒ men也接受小念已经走的事实了。你也为自己着想吧。”
何清浅愣了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想,她早就接受了呀。她等完这一辈子,如果他仍然不回来,那就下辈子继续等。
何清浅二十八岁那天,下班后她拎了一只小小的蛋糕往家里走,因为不肯去相亲结婚,她与父亲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即使过生日,她也很少再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她还去取了干洗的衣服,是一件大衣,她买给余念的。这大衣,余念一次也没穿过,甚至没见过,但是,她每年都去洗一次。
然后,她一只手拎着小蛋糕,一只手拎着那件大衣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灯影下那个个子高高的男子,那个人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千千万万次,熟悉到她此刻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是在梦中。
他从阴影中走近,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又多了几道小小的伤痕,他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眼底的笑意渐浓:“何清浅,你手上拿着男人的衣服,是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吗?”
何清浅慌乱地想把那件大衣往后面藏,却怎么也藏不住,尴尬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然后,她闻到他的气息逼近,然后被圈进了一个怀抱的她,听到他说:“何清浅,我回来了。”
心怦怦地乱跳着,一时间,竟分不出你我。
温婉晴天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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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