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哲学的智慧,在于生活中每时每刻的感悟。无论它的理论多么深奥,思维方式多么玄冥难解,但它都是贴近wǒ men日常生活的。
“平常心”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词汇,听起来很简单,但却又是一个禅意盎然的词汇,是实现人生价值的意境和大智慧。什么是平常心呢?
让wǒ men先从于右任的胡子说起。
于右任是中国近代的革命家,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我去台湾的时候,还专门登阳明山,到于右任的墓上凭吊。于老的墓上长满了荒草,面向大海,遥望大陆。当时陪我参观的朋友说:“唉呀,于老的墓也没人guǎn lǐ,将来我退休,一定要来这里给于老守墓。”如此看来,虽然也是荒冢一丘,但于右任的影响还是不减当年。不过这里我要说的却是于老的胡子。大家都知道于右任的胡子真的很长,平时,他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长髯飘飘,尤其显得儒雅飘逸。有一天,一个小孩子爬到他身上坐着,摸着他的胡子,好奇地问:“老爷爷,你这胡子长得这么长,晚上睡觉的时候,这胡子是放到被子里面呢,还是放到被子外面呢?”童言无忌啊,这种大人们想不到也问不出的问题,对于右任来说自然也就只能置之一笑了。可是,到了晚上,却有了麻烦。刚躺在床上,把被子覆盖在身上,便自觉不自觉地注意到了胡子。究竟是放到外面好呢,还是放到里面好?放外面,不对头,放里面,也不对头。他情不自禁地反复琢磨,就这样折腾了整整一夜都没睡着。虽然是童心无暇、童言无忌,却让这位大人物寝不安席。这里反映了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当人心存在执着的时候,就会生出莫名的烦恼。
这里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明代禅僧的紫柏真可,他是明末四大高僧之一。有一天,紫柏真可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以致入迷,而不觉太阳下山。到了掌灯时分,依然手不释卷,书上的字仍然非常清楚,读起来一点都不费力。可就在这时,另一名高僧憨山德清秉烛夜行,来到真可的房间,看到真可在昏暗中读书,便惊讶地问:“天色已晚,你怎么还在看书啊?看得见吗?”真可经他提醒,才觉察到夜色降临,心想:天色已经晚了,我怎么还能看得清楚呢?于是,当他再低头去看书的时候,只感到眼前一片昏暗,再也看不清书本上面的字了。事实上,wǒ men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验,原本做得到的事情,一旦受外界事物的影响,就什么也做不到了。这个简单的事实告诉wǒ men:做事应当随顺本心,不要受制于外物,更不能有分别想,分别什么是明,什么是暗,什么是可能,什么是不可能。否则,就破坏了原本自然专注和轻松随缘的心态,以致增添许多莫名的迷惑与烦恼。
人只要存有执着,有分别,就会生出许多的障碍和冲突,就不自在。因此只有破除执着,消泯分别,返归本心,顺遂自然,才能从烦恼中解脱出来。
梁漱溟是大家所熟识的,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儒家”,他刚直不阿,仗义执言,也许正因为此,他在政治上的作为可能在社会上更加传之久远。不过,鲜为人知的是梁漱溟的生活经验也很有些与众不同。对于吃喝,梁先生有一句名言,他说:“吃饭是应酬自己,饮酒是应酬人家。”这句话乍看起来很平常,但却是禅宗哲学潜移默化的结果,是他在人生长期的磨炼中,对人的行为的深刻总结,也是他的“欲念”文化观在现实生活中的生动体现。(他把世界文化分三种,欲念向前的西方文化、向后的印度文化和持中的中国文化。现在应当是中国文化的发展时期。)吃饭、喝酒到底是为什么?这在很多人看来就是生活的本身,就是生命的价值的体现。然而,梁漱溟却认为,吃饭就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为了实现目的,首先要生存,所以饭不能不吃,不吃就无法生存。可见,吃只是为了应酬自己的生理需要,把自己的身体应酬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在生命的活动中实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一种很有高度,极富哲理的生活观。然而可惜的是,有很多人把吃喝视作生命的本身,或衡量人生价值的标准。
1947年重九,梁漱溟先生55岁诞辰,学生聚会为之庆贺。席间,出于尊敬,多次为梁老敬酒,梁先生皆欣然应答。于是,有人问:“先生能饮?”梁老回答说:“平日绝不饮,但亦可应酬,多饮似不醉。吾尝谓:吃饭是应酬自己,饮酒是应酬人家。”“应酬”二字,集中表述了梁漱溟先生对饮食的独特见地。
吃饭本来不是目的,可是,现如今,许多人都把吃得好当成了生活的目的,而以会吃作为享受,作为生存的最高愿望。这就是“目标置换”。正因为如此,有太多的人总是执着于吃,以吃为乐,以吃为荣。饮酒也同样如此,酒桌上茅台、五粮液、xo,动辄千金,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喝得是一塌糊涂。然而饮酒是为了什么呢?在梁漱溟看来,喝酒也只是一种应酬,是在社会交往中对别人的应酬。梁漱溟自言不知道能喝多少酒,反正没喝醉过。当然,喝不醉才能应酬,事实上,他把饮酒同样看成一种应酬的方法。而当人们对这个问题不明了而执着于吃喝的时候,实在应当思考这样的问题,“什么才是好的?”当然,把它看做目的,看做荣耀的自然是越高档越好了。其实,过去人们吃不上窝窝头,现在窝窝头又变成绿色食品;过去如果隔一段时间能吃一顿猪头肉,那是享口福,猪头肉很便宜,而现在的猪头肉因为脂肪含量低也变得昂贵了。如此说来,吃得好坏的界限何在?标准又是什么呢?另外,酒肉穿肠过,无论是佳肴美味,还是粗茶淡饭,最终都是要变成能量和废品,而无好坏之分。热衷于吃喝,实在也是一种愚昧。只有看破这一切,超越这一切,用这种生活态度、生活情趣作为自己的价值取向。并指引自己待人接物,这才是平常心。现实社会中,有多少原本清正廉明的人民公仆,并非不懂得“鸟为食亡”的道理,实在是经不起饭桌、酒场中的诱惑,把个人的食、色、财要看得太重,也就摔得不轻。懂得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看似平常的“应酬”二字,却是梁漱溟先生的大彻大悟之说!
那么,什么是平常心呢?照字面意思来看,平常心就是平常之心,但这并不是它的文本意思。禅宗哲学强调的平常心,并不是有人说的那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心。在禅宗看来,平常心就是天真的、淳朴的自然之心,就是返归原始的赤子之心,就是无造作、无分别、破除执着之心。
人生价值的大智慧
要有一颗平常心,就不需要刻意造作,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人心也是这样,是什么就是什么,是原本的自然状态。不要执着,不要有分别心,不要执着你我的分别。更不能总以为自己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如此自以为是的分别心,常常是导致矛盾和冲突的渊薮。
要有一颗平常心就应该随顺自然。禅门常说:“饥来吃饭困则眠”,就是说随顺自然才是最佳的心态,也是最佳的生存方式。儒家也说:“率性之谓道”也是这个意思。当然这并不是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说,每个人都应该凭着个人的本然自性,通俗地说是纯洁无瑕的赤子之心,而有所作为。
唐代长沙有一位景芩禅师,有人向他求教“如何是平常心?”景芩禅师回答说:“平常心就是要眠即眠,要坐即坐。”这人又问:“教人怎么理解呢?”禅师说:“夏天赤骨力,冬寒须得被。”夏天热了就得打赤膊,冬天冷了就得盖棉被,这就是随顺自然。那人又追问:“那不平常心又作何解释呢?”禅师道:“该吃饭时不肯吃饭,百般折腾;该睡觉时不肯睡觉,千般计较。”就好比你有一件貂皮大衣,总是无冬无夏整天穿在身上。该怎么办时就怎么办,随顺自然,无执著、无窘迫,这才是道,这才是平常心,否则只能自取烦恼。季羡林先生讲,他从来不说假话,这话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但显然是凝聚了生命历练的哲理,是率性的平常心。哲学家罗素活了98岁,一生几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有人问他的长寿秘方是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吃喝随心所欲,醒不了时就睡觉。这种豁达、平和的心态与禅的平常心异曲同工,也可说殊途同归。
超越自我的平常心
平常心还是一种超越“我”与“无我”,“知”与“不知”的超越之心。
佛说“无我”,慧能也说“本来无一物”,但更强调“心”、“自心”,这就变成了有“我”。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矛盾,但实际上恰恰是高度理性的辩证思维,是大智慧,是超越“我”与“无我”的平常心。通俗地说就是破斥假我,实现真我;不要执着个人这个“小我”,而要把自己融入整个社会,整个自然,整个人类存在的这个“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