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钟声不管这些。它完全不理会谁是托尔斯泰,谁是俄罗斯与苏联。斯大林当政后,捣毁巨庙——临近地铁站供着教堂倾倒的历史照片——到了叶利钦时代,教堂迅速重建,巍然矗立,钟声大作,何其兴高采烈的巨响啊!我从未领教过这等猖狂的钟鸣。它当下敲乱了我对苏联的数十年想象,但在悚然谛听的片刻,我自以为感到了俄罗斯魂魄:那个真正的,我所不了解的俄罗斯。 ----陈丹青
2、我从未领教过这等猖狂的钟鸣。南北欧基督教天主教的钟声,大抵单钟、单音,均匀而缓慢,一下一下,庄严慈悲;中国与日本的寺庙钟鸣也属单钟、单音,更其深沉悠远——东正教击钟原来是这样的吗?那像是好几口钟鼎同时疯了,每口钟迸发的巨响有如看不见的金属音柱,在空中发疯似的奔窜,伴着歌唱般的旋律,但不是乐曲,而是钟与钟连串撞击次第交作的轰然节律,简单而鲁莽,精力弥漫,如快乐的疯汉趋于癫狂。 ----陈丹青
3、在所有国家的所有大街,人群只是平凡。打动我的俄国美人并非通常所谓漂亮,而是,很难在别的民族脸谱中频频遭遇这样的面相,怎么说呢:那是有话要说的脸。俄国人的美,并非仅指生理的优越,而是,那脸是可读的,像久已入戏的演员,正当扮演拉斯柯尔尼科夫或玛丝洛娃的间歇。以欧美电影演员判断那所属民族的美,是一场无边的误会,在美国街头你休想撞见雷奥纳多·迪卡普里奥、布拉德·皮特、妮可·基德曼,或者乌玛·瑟曼(对了,虽非俄国人的高挑的乌玛可能是联想俄罗斯美人的类型之一)……但在莫斯科或圣彼得堡,学生,职员,士兵,或身份不明无所事事的人,居然昂着惊人美丽的头,浪费着大有前途的容颜。 ----陈丹青
4、我四处走动,仰看,数百年磨损擦洗的石柱与瓷面闪着圆润的微光,美极了,美极了,但是不恐惧,不震撼,不被吸引,不分神一一这就是我所谓严厉,严厉的意思,就是进到殿下不容你胡思乱想,唯匍匐跪拜。 ----陈丹青
5、此外,当你面对单独的脸,有时很难确认他(她)的种属与血缘——我所惊动的俄罗斯美人大致奇异地混杂着动物性和优雅的文化感,年轻人的一脸生气勃勃是如我在自由国家见惯的淳朴与无辜,而俄罗斯式的若有所思(有时,相貌就是表情)会使寻常的脸显得高贵起来。 ----陈丹青
6、倘若眼目疾速,忽然,一个,又一个,三五个,从天而降的雌雄美人迎面走来,倏忽闪过,带着一脸剧情,同时生动地带走了罕见的好身材。即便略微难看或上了年纪的脸也焕发着著名小说著名角色的性格魅力,有声有色地厌烦着、无聊着、满怀心事,恍如经典小说中的庸吏、骗子、神学生、卜卦者、有来历的醉汉……真是神秘而确凿:在俄国人的脸上,我分明读到文学。 ----陈丹青
7、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他古遗址如希腊,城郭历然,柱石遍野,裸裎着前生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市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元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精水泥群? ----陈丹青
8、我期待并试图促成中国人看世界的旅行文学,但并不是中国人如何印证西方人已经发现的世界,而是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眼光。发现,并不仅仅意味着登上最高的山,潜入最深的沟,越过最后一道自然屏障而抵达前人未到之处——如果是这样的话,西方探险家没给wǒ men留下太多机会——发现还意味着从熟视之物看出新意,从平凡之事看到美,从混沌中看见秩序,从无情中写出有情,游记,是考验观察和见地的文体。 ----陈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