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深夜了,成都市区的主要大街上,充斥着各式各样的由解放牌卡车改装的宣传车,这些宣传车上的播音员们,冒着严冬里的漫天细粒雪花,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把大喇叭的音量调整到不能再高,一遍又一遍地播送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市区的大街小巷里不停地穿梭着,伴睡着一阵阵地狂风,沿着大街小巷呼啸而过。留下的此起披伏的巨大喧啸声,在市区的夜空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
紧接着,成都市区的主要大街上,涌现了许多川流不息的人流,他们举着红旗和大幅标语牌,紧跟在宣传车的后面,跟随着宣传车上的播音员,呼喊着坚决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口号,冒着严冬里的漫天细粒雪花,他们卷缩着头,扎紧脖子上的衣领和围巾,挥舞着手里的红宝书。在主要街道上,敲锣打鼓地表达着坚决执行最高指示的决心。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欢庆最高指示发表游行队伍,她们衷心的口号声声,不间断地震撼着每一个市民的精神世界。
更多的人流,高举着红旗,带着巨幅标语,手里拿着小旗和红宝书。涌出了机关、企业、工厂、大专院校、职工宿舍的大门,来到了市区的主要大街上,成都市区真正成了红旗如海歌如朝。俨然汇成了一片红色的大海洋。
在一片巨浪般的喧闹声中,我突然就听见,窗外的楼下,视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石建华!
石建华!
这时候,就在我家的窗外楼下,传来了一阵焦急地喊声。
我不难听出,这是wǒ men班上,号称为五虎上将(这五虎上将里,其中也包括我一个,没法子,个子长小了,就得受别人夹磨)之一的同学,叫江品学。
他的近视眼非常严重,镶嵌在眼镜框架上的镜片,就像一对啤酒瓶底。他正站在wǒ men宿舍的楼下,进单元门外的三合土人行道中间,仰着头,眯缝着双眼,望着四楼,对着我家窗口用力大声喊道:“石建华,学校里明天要开大会,必须要早点去。”
在这么晚的黑夜里,他的视力又不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走夜路,来通知我,很不易啊。我连忙打开窗户,把头伸出窗外,使劲大声地回答了一声:“我听到了,听到了,我马上就下来。等一下。”
说着我赶到房门口,一把握住手柄,猛地拉开门,急急忙忙地往楼下跑,我从四楼紧赶慢赶,来到底楼的单元楼梯间门口,他已经走得很远了。在大院门外远处那昏暗路灯下,隐隐约约地晃动着江品学那个瘦弱的身影,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双脚不停地交替着,踩在泥水地里,那双不跟脚的雨胶鞋,在泥水地上踩着走,所发出来呱唧呱唧的,那种单调沉重的脚步声……
第二天一大早,雪花更细了,雨点小了很多,可风力却突然加大了很多,铺天盖地的枯枝败叶被阵阵阴冷的狂风从树上摧散落地,在地面上恶狠狠地画着各自不同的的圆弧线,沿着无数条琢磨不定的螺旋轨迹,紧贴着地面不停翻滚,急速地大幅度旋转着,滴溜溜地打着一个又一个旋涡,无情地被抛到了半空中,漫天狂舞地发泄着,伴随着阵阵狂风,夹杂着细小的雪花和雨点,不断重重地砸在行人的头上、脸上、身上,散落在地上。
早饭后,雨依然还在稀稀拉拉地下着,雨点飘落在人们的脸上和手上,冬天的雨,夹着细颗粒的雪花,凉飕飕的直往衣领里钻,让人们感到严冬的寒冷。这时候的风势减弱了一些,风也安静了很多。只有天空中出现的那几缕朝霞,顽强地刺透了满天密布的乌云,把微弱的光和热投向大地;在数九严寒的冬季,留给大地了一丝春天的希望。
我急匆匆地来到人民北路公交车站,突然发现,公交站台上等车的人实在太多了,由于昨天的雨夹雪整整下了一个晚上,天亮以后,逐渐有所放晴,路面依然很滑,公共汽车被迫限制了车速。看样子也是好长时间没来车了,此刻,看着这架势,即使是来一两个空车,专门来拉我所在公交车站上的乘客,也不可能完全都拉走。就算是现在车来了,我未必挤得上去,就算是挤上去了,就我这么个只有一米五五的小个头,还不把我给挤成照片了。
这时候的天,好像是要晴了。
雨,虽然是停了,由于雨夹雪下了一个晚上,风还在刮,只是小了很多。从窗户往外看,街道上有不打伞的行人在走。路面看起来依旧很湿滑。不能再等了。如果继续再等下去,我就很可能,就真的不能按时到校了。
于是,我立刻改变了主意,抹了一下已经被细雨打湿的头发,向右扭转身子,踏上了人行道。小跑步往转乘5路公交车的成都剧场公交站赶去。
从人民北路到成都剧场,中间隔着三个站,我一路小跑,接近两公里的距离,大概没用10分钟。就跑到了转乘5路公交车的成都剧场站。到这里一看,这儿要比人民北路公交站的情况还要糟糕。人更多了。公交车根本一点儿影子都没有。
现在几点了,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哪有表啊。反正感觉到有点晚了。肯定不能再等了。还是赶快点儿吧。我撒开两条腿就往前跑。
我急匆匆地穿梭在赶往学校的路上,这一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唯有那僻静的长发街和奎星楼街等,在那些狭窄的街道两旁,靠近灰沙砖方墙跟的侧面,雪白洁傲的腊梅花挺立在枯枝上,星星点点地顽强绽放着,散发出一阵阵淡雅的清香,迎着凛冽的刺骨寒风,向过往的行人频频点头,给严冬里人们的xīn líng深处带来一丝暖流,送来一线春天的蓬勃生机。寒冷的严冬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我这一路上,不停气儿地紧跑慢跑。当我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学校大门,就看见了,全校的同学们早早地,都赶到了学校,看见各班的同学,都在大操场上,呼啦啦地整队集合。
各班都在点名,班干部和同学们在忙着清点人数。一见到我,我的个天,几十张嘴一起开口,那阵仗就把我给吃了。他们根本不听我做任何解释。七嘴八舌地埋怨我:“石头,你已经都来晚了,还在那儿摸索个啥子嘛,还不赶紧搞快点,全班的人尽都来了,就差你了。”
我拉开了大嗓门,和他们奋力争辩道:“就是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挤上公交车,我这还是拼命跑步赶到学校的。”
“你说你没乘到车,wǒ men班上的那么多人,不都是挤公交车来的吗?赶公交车来的又不是你一个,别人咋个都来得到,你就赶不到?”
“你就别在这儿申辩了,你来晚了,就是来晚了,别再解释了。”
“搞快搞快。”
“不要再东旋西旋地了。”
“啥都别说了。”
“快!快!快!!!”
同学们的话音未落,好几只强有力的大手掌,从各个方向同时伸过来,抓着我的衣领和胳膊,生拉硬拽地,硬把我拽进wǒ men班的行列,看那个架势,都能把我一口吞下去。要不是有人抓着我的双肩,顶住了我的脊背,我很有可能就会倒在队列里。
班上的体育委员如重释负地转过身,小跑步到达主席台前,面向学校的值周老师,立正报告:“报告值周老师,六七级五班同学全体到齐。报告完毕”……
操场前端的简易主席台上,悬挂着《成都市32中学上山下乡动员大会》的大红横幅,正被那狂风刮得呼啦啦地作响。操场周围的红砖围墙和教学大楼外面,到处张贴着《革命青年志在四方》,《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到农村去,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革命化道路》《毛主席的红卫兵,最听党的话,广阔天地是我家》《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广阔天地炼红心》等大幅宣传标语。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的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大学、高中、初中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
主席台上的那张小方桌上,摆放着学校里那台唯一的扩音器,正在不断地滚动播送着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
wǒ men年轻人,
有颗火热的心,
要为真理而斗争,
爱憎最分明。
敢于担重任,
…哪里有困难,
哪里有wǒ men,
为人民…”
迎着春风,迎着阳光,
跨山过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有高山,就让哪里献出宝藏。
哪里有荒山。要让哪里变成粮仓……
红在边疆,专在边疆、保卫边疆、建设边疆……”
这些慷慨激昂的雄壮歌声,在wǒ men校园的上空剧烈地回荡着。
不一会儿,上山下乡的动员大会开始了,全校师生员工们按照年级班次序列,在操场上整齐划一的列队,学校的革命委员会、解放军驻校军训团、工人驻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等主要负责人,正在主席台上,依次发言,向全校师生,慷概激昂地做振奋人心的动员报告.
驻校军训团的教导员今天身穿一身新军装,鲜红的领章和帽徽,还加上胸前佩戴着那枚耀眼发光的主席像章。更加衬托着他的全身精干,显得更加利索和威武。他今天站在主席台上,显得格外精神。他的报告,着重有计划第疏散人口,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的高度,来宣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战略意义。
工宣队长今天也身穿着崭新的工作服,胸前佩戴着主席像章。他的动员报告。主要从动员学生家长的角度,要他们为防止人们的思想意识形态变修,确保国家千秋万代不变颜色的高度,来认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重要性,愉快地把自己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学校革委会的王玉芳副主任,她破天荒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老式军服,大概是她的父亲面包传给她的。穿在她的身上,显得有些臃肿,明显看得出,太不合身了。不得不在她的腰间,再系上一条军用武装带。
她今天是代表学校的革委会,向全校师生作动员报告:她的发言主要阐明了学校的态度:就是要花大力气,负责把学校里的每一个同学,都送到农村,在这个广阔的田地里,让他们去经风雨,见世面。要他们尽快更好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培养和造就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王玉芳副主任进一步强调说:
对于那些实在不愿意到农村去的这批人,学校将要进行长期的思想政治工作,反复采取耐心细致的思想教育和说服动员工作,一直到把他们送到乡下为止。同时要按学籍处分的方式记入个人档案。
在今天的长篇大论报告中,校领导们纷纷引用着伟大领袖的经典语录:“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拿什么去鉴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民众相结合。愿意并且实行与工农相结合的,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这就是区别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最重要的分水岭。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与工农民众之中,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他明天不去个工农民众相结合,或者是反过来去欺压工农民众,那他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了。”
在学校几位主要领导的发言中,反复强调的重中之重就是:全校800多名同学,一个不留,全部都要到农村去。所有的同学都必须上山下乡,都必须要自觉地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要以自己上山下乡的实际行动,具体体现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部署的决心,坚决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革命道路,一辈子不动摇。
在全校的八百多名同学中间,愿意与工农民众相结合的,就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具体的就要体现在自己的行动上。能够响应号召积极投入上山下乡就是革命的。否则就是不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
这几个长篇报告,再三强调了学校,对待上山下乡的基本态度,特别强调指出:凡是不下乡的,就是不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就是不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这就已经说明他的政治立场有问题了,虽然没有明说那就是反革命,但最起码说也是不革命的。如果有人胆敢跳出来,公开反对上山下乡,那就是反革命,另当严惩不贷。
在长篇大论的报告里,学校领导再三强调指出:对于那些不愿意下乡的同学,学校将要给与学籍处分并记入档案。在那个年代,不论什么样的处分,一旦记入档案,那是永远也消除不掉的政治污点。必将终身跟随着当事人,一直到死都是无法消除。或多或少地都会直接影响到当事者全家所有成员,波及到当事人所有社会关系的政治前途。
接着,各年级的教师代表上台发言:他们发言的重点是表明自己对待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的政治态度,纷纷表示要尽一切力量,动员所在年级的全体同学全部都下乡,一个也不能留在城市。同时,也要对自己有符合下乡条件的子女,更要起好模范带头作用,以身作则,动员他们到农村去,
随后,各年级及各班的学生代表们也纷纷登台表决心: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到农村广阔天地去安家落户,扎根农村一辈子,滚一身泥巴,练就一颗红心,要争取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自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积极投身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践三大革命运动,在风口浪尖上锻炼成长,把自己锻炼成为共产主义事业的可靠接班人。
在讲台上发言的每一个人,表现得都是那么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充满着非凡的精神面貌,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语调一个赛过一个,措辞口号一个比一个更感人,充分显示出一个比一个更革命。今天大会的三尺讲台上,所有发言的人都具备一个显著特征,唯恐落在别人后面,生怕被别人议论为有不革命之嫌。从他们发言的气势上,wǒ men不难看出,大概在中国的辽阔大地上,比他们更革命的人已经找不到了。
操场上的全体同学,也许已经都意识到:今天就是wǒ men的学生时代,最后一次在操场上集合,这可能是wǒ men参加的最后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任凭刺骨的猎猎寒风,吹在身上,刮在脸上,引起一阵阵刺痛和寒冷,下面听报告的数百名学生们一动不动,按照各年级和班级的序列,直挺挺地列队站在大操场上,讲台上的麦克风,还有那些个高高悬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频率的大喇叭,它们发出的一阵阵尖锐刺耳的喧嚣声,回荡在整个学校的上空,在人们的头顶上,耳朵边狂轰滥炸,在全校师生的xīn líng深处强烈地撞击着。没有任何人在会场中间说悄悄话,台下一片鸦雀无声。
这也难怪,在当时的那种政治背景条件下的风口浪尖上,如果被别人议论为不革命,其后果是wǒ men谁也无法想象的。在当时不论是谁,都害怕承担所谓不革命的严重后果。那不仅会给自己的政治生命造成严重的后果,同时也会给自己的家庭以及亲戚朋友都带来非常可怕的政治影响。至于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wǒ men这些平头小老百姓如何得知,也只能做到领导怎样要求,百姓们怎样做就行了。只要是毛主席说的,都得句句执行字字照办。当初有一句话很流行: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要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动员大会结束后,全校师生按照年级班级的序列,高举着大红旗,扛着大幅标语牌,排着整齐的队列,浩浩荡荡地到市里游行,wǒ men学校的游行队伍来到羊市街的成都市革命委员会大门口,向当时的成都市革命委员会主要接待人递交了全校同学志愿上山下乡的申请报告书。
午后,wǒ men全校的师生队伍来到人民南路广场,在伟大领袖巨幅塑象前肃穆列队,举起右臂握紧拳,向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全市人民庄严宣誓:坚决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永远与工农民众相结合。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赤胆忠心可照日月,革命豪情壮志凌云激荡胸怀。
在那难忘的十几天里,整个成都市大大小小的主要街道上,每天都簇拥着成千上万即将上山下乡的学生们表决心的游行队伍,人民南路广场上每天都挤满了群情激昂的青年学生,这些人在不久就即将作为知青,奔赴广阔天地。他们那响彻云天的歌声,慷慨激昂的誓言,还有那些无数面翻飞如画的红旗,汇成了知青的海洋。真所谓人如海洋歌如潮。
从学校开大会开始,到离开校门走向大街,至人民南路广场的游行,站在伟大领的巨幅雕塑像的面前,始终让wǒ men处于极度的热血澎拜。幻想着未来的美丽农村,正在向wǒ men不断地靠近。
学校的游行队伍解散以后,我和几个同学在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谁也不愿开口说话,慢腾腾地走在人行道上,大家都在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个问题。对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知道wǒ men的爸爸妈妈,家长大人们,他们都是怎么想的?
就要到家了,在和同学们分手那一瞬间,我站住了。张口就问:“各位,回家跟爹妈老汉儿咋个说下乡的事?”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了五个字:“到时候再说。”
那么,对于即将就要下乡当知青的我,爸爸妈妈对我都有什么打算和安排?对于这些问题,我还没有和爸爸妈妈摆谈过,确实是一无所知。
请看下一节《下乡是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