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的四合院还没拆,我的太姥姥也还在。我常依偎在太姥姥的怀里,听她讲老一辈的故事。很多时候,她的故事是一遍一遍地讲,每当她再次提及时,我都撒娇地摇着她的手臂央求着换一个故事听。她摸着我的头笑笑说:“太祖老咯,记性也不好了,不像以前啊......”就又接着之前的故事讲了起来。
我的太姥姥出生在贫困的农民家庭。那时候,时代正在变换,人们的思想在变与不变中挣扎。太姥姥四岁的时候,她的母亲强行地给她裹小脚,我的太姥姥痛得哭着、喊着,都不顶用。三天后她的父亲从外面回来,一看这情形,立马就朝他媳妇骂道:“你这老娘,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民国了!你还给她裹小脚,以后你养她呀!”就这样,太姥姥从小鞋中解脱了出来。然而,在她以后的生命里,她始终没能读书,她仅知道的一些别人的故事都是人们口耳相传的,她的故事是她的一生,穷苦的一生。这个传统的女子脱离了身体的枷锁,她的整个人都是那么的轻。
解放前30年代初,太姥姥早已结婚。夫妻俩在当地没有土地,又无法成为佃户,便商量着外出打工。幸而年轻有体力,一个搬运,一个打杂。到了大炼钢铁时期,大家都当上了农民,分了土地,过着今朝找来今朝吃的日子。在那些年,有了我外公。
我喜欢记忆里太姥姥微笑的样子。在阳光甚好的日子,太姥姥爱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就在花园旁的葡萄藤下玩游戏。夏天的时候,看着葡萄藤上的青葡萄,误以为是甜甜的新疆葡萄,摘下一把,尝一颗,酸涩的,赶紧吐出来,哭着跑到太姥姥身边哭闹着要吃甜味的葡萄。太姥姥哭笑不得,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像太阳的熨帖,暖暖的,有着小时候冬天穿着棉袄谁在她身边的安详的温热。
夜晚,家里是热闹的。家家户户开着灯,说说笑笑。我和太姥姥坐在花园里,太姥姥拿着一把竹编的扇子,东拍拍,西扇扇,等她扇累了,我就抢过扇子对着她使劲地扇,手乏了,太姥姥又把扇子拿了回去。有一晚,我听说花园里的昙花要开了,兴奋地晚饭都不吃了,搬个小板凳,在昙花面前守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害怕一眨就把花给眨飞了。家人都骂我傻等,我理都不理。太姥姥拿着扇子坐我身边,边帮我驱蚊,边说:“等花开了,太姥姥把花摘了熬汤给你吃。”我用力点头,更老实地守在花边看着,等了很久。
那晚的汤很好喝,甜甜的,有花的清香。这是我生命中花园的味道。
在家吃饭是很热闹的一件事。上至太姥姥,下至我妹妹,一家人乐呵呵的。在我家,上八位是要留给太姥姥坐的,年轻人不可以坐在尊位上。小时候饭桌上很少有牛肉,太姥姥信佛,她觉得牛这一世太苦,劳累了一生,应当好生安葬。太姥姥的房间里,桌子的中央安放着一尊观音菩萨,菩萨前放着一碟子的贡品,炉灰盒里点燃着立香,整个房间笼罩在一种安宁的神圣中,清静而神秘。我曾在这间房子里看到过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什么在我耳边叫唤,吓得我赶紧跑出门去。白天时,我常溜进房间,悄悄地从盘子里拿出一颗糖,闭上眼,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菩萨保佑”。瞧瞧外面没人,就跑出去( 人生感悟)。
太姥姥爱逛寺庙,她穿着土黄布衣,拿出绣着莲花的土黄色布,装好东西裹成布包就带着我走了。我害怕寺庙里神情凶恶的神仙,不敢离开太姥姥,她捐钱,我也捐;她磕头许愿,我也跟着照做。耳边传来“咚咚咚”三声敲击声,我赶快起身。我固执地认为许愿这事向谁许都一样,敬神敬鬼许同样的愿,能否听懂人话就是他们的事了。我敬佛,却不信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很少再逛寺庙。但一到寺庙,必捐钱磕拜,这并不是为我自己。
有一晚我放学回家,太姥姥不在,他们说她跌倒被送进了医院。我有些颤抖,不敢多想,赶到医院时,太姥姥已经睡了。从那以后,太姥姥彻底病了,整个人眼看着一下就瘦了很多。我不忍多看,心里发凉。再后来,太姥姥已经认不清人了,她把我当成了我妈妈,拉着我断断续续说着话,声音很小。
太姥姥去世的时候,我跪在地上默默地烧着纸钱,却没能放声大哭。我感到她太累、太痛、太苦了。早早地,我回了房,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亲戚的交谈声,感觉的天气的炎热,胸口闷闷的。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在夜间,身子忽冷忽热,想要醒来,却无法睁眼,像是入了梦靥。急得醒了过来,喘着气,在黑暗中茫然无措,眼角落下泪来,才发现梦也湿了。
七天后,外公说这是回魂日,很早,一大家人都离开了房子。晚上回到家,我发现在太姥姥的房间,撒上灰的地上有明显的足印。如果有来生,我愿相信。
太姥姥不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家里的昙花也没有了。老房子拆了之后,我更是无从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