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日子,实在没法再过下去了!
嫣然再一次遭受了丈夫邱桐一顿饱打后,这次毅然决然地产生了逃离的念头。她咬紧牙,浑身颤抖着,拢了几把被扯乱了的头发,忍着身上的伤痛,找了件厚棉衣穿上,一刻也不想耽误,朝着南边的火车道走去。
浑黄的路灯下,投射着嫣然跌跌撞撞的身影。她一路走,一路想着自己这段失败的婚姻,是从什么时候,邱桐开始变得易怒,动辄就把拳头挥向自己的?
第一次动手是在三年吧?嫣然清楚地记得是十一月最后一个周末。邱桐单位升职中,他没能如愿升到正科。那段时间,他情绪非常不好,从来不动烟酒的他开始酗酒,开始抽烟,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嫣然想陪他到海边散散心,火车票提前买好了。
头一天晚上,已经半夜了,邱桐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狮子,烦躁不安。嫣然怎么劝也劝不通。她说:"这次没有机会,你再继续努力,下一次不就轮到你了吗?"
邱桐红着眼珠子说:"你知道什么?这次机会我等了整整六年。那个李连俊都上去了,他算个什么东西?工作能力没有,就会跟着领导的屁股转,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工作能力强,升职的却不是我?我想不通。”
嫣然无奈地说:"哪有完全公平的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多了,对自己也无益。”
"滚一边去!没人能理解我,你也不理解我!滚!没个好东西!”邱桐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地用拳头捣向嫣然,嫣然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了身后的挂衣架上。挂衣架倒了,上面的衣服掉了下来,遮在嫣然的脸上。
嫣然把盖在脸上的衣服扯开,生气地说:"邱桐,你疯了?你干嘛打我?"
还没等嫣然从地上爬起来,邱桐又气呼呼地过来给了嫣然两脚。"我疯了?你也说我疯了?在单位里他们都说我疯了。我就疯给你们看!"
嫣然蒙了,怎么也不相信以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丈夫,会把暴怒的拳头挥向自己。
嫣然冷静了一下,说:“邱桐,你不要把工作中的不愉快带到家里来,这次你动手,我原谅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计较,但没有第二次,否则,我不会跟你客气。”
邱桐有那么一会儿的愧疚,但随即如无事人一样,像找到了解脱一样,说了句:"明天,你自己去!"接着自顾自地滚了床被子睡下了。
嫣然想:幸亏女儿在婆婆家,要是让女儿看到这一幕,孩子哪能受得了。
自然,去看大海的计划泡汤。第二天早上,邱桐没有起床,嫣然也没有做饭。嫣然一大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挂在墙上的时英钟指向了八点,她似乎看到了火车已经进站,很多人上了车,然后火车又开走了。对那个向往的大海,此时已了无兴趣。
嫣然就这样呆呆着坐着,她想不清以后该怎么办。
2
冬天的夜晚异常寒冷,嫣然穿着这么厚的大衣,她还是感觉到寒风刺骨的冷。她伸出手抹了一把不知啥时流到腮边的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南走。
远远地,她看到从东往西驶来一列火车,每个车窗里都亮着灯。她想象着车厢里的温暖,而无论哪种温暖,不会与她同在了。而且,她现在,什么也不需要了。她心里想的,只有两个字:解脱!解脱!
她甚至想到了,在她死后,人们会说:识字解文的人,有啥想不开的,非要走这条路?
可是,嫣然无力地想:我没有任何办法了。
自邱桐第一次对她动手后,家里平添了了一种莫名的冷寞。邱桐不再陪女儿贝贝玩,不再一家三口一起外出。下班后,邱桐不再像以前那样抢着做饭,要么看电视,要么玩手札。工作也不再认真,在单位里与tóng shì关系紧张,也不服从领导,有事无事地不去上班。
更令人可气的是,邱桐开始疑神疑鬼。嫣然跟tóng shì打电话,他会追问是什么人,男的女的,找你什么事?要是邱桐碰到嫣然的tóng shì或领导,他们只要夸嫣然能干,邱桐回家指定再三盘问,为什么他会说你好?你俩啥关系?这些盘问,让嫣然回答也不中,不回答也不中。哪句话不对,邱桐就会火冒三丈,整晚不睡觉,非逼嫣然说清楚。
那段时间,嫣然苦不堪言,严重睡眠不足,第二天却不得不黑着眼圈儿,肿着眼泡,强打精神去上班。
邱桐这些表现,一开始嫣然并没有告诉婆婆,更没有把这些告诉自己的父母。邱桐和嫣然是大学同学,因共同的文艺爱好相识相恋,双方老人也都赞成。结婚以来,俩人从没有让双方老人操过心。婆婆待她如亲闺女,两个人无话不谈。而且婆婆还是是市立医院的主治大夫,工作特别累。即使即将退休了,可手术还是不断。当时,嫣然想,夫妻关系还是要自己慢慢处理。要是再惊动了双方老人,那就难以收拾了。
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有个周末,婆婆来送女儿琪琪时,正遇到邱桐发疯。原因是嫣然要外出学习一周,跟tóng shì一起逛街买衣服,邱桐嫌回来得晚了。一进门,邱桐一把夺过嫣然手里的手提袋扔到地上,用劲踩了几脚。"买件衣服买了一下午?又打着买衣服的幌子找谁去了?"
嫣然不太敢跟他争辩,怕激起他更大火气。"我跟丽敏去的,不是跟你说了吗?"
邱桐根本不想听,"买!买!买!出去学习还得买衣服?是学习还是走秀?秀给谁看?"说罢,他气极败坏地找来剪刀,拉开衣橱,把嫣然衣架上那几件拿得出手的连衣裙剪了个遍。嫣然想阻止,可他把剪子在嫣然面前可怕地晃了晃,继续剪衣服。
婆婆就是这个时候踏进门的。琪琪开心地喊着"爸爸,妈妈!"奔向嫣然。嫣然揽过琪琪,叫了声"妈……"眼泪再也止不住,刷刷地流下来。
婆婆看到从客厅到卧室满地散落的衣服,看着发疯一样正撕剪衣服的儿子,惊讶地问:"邱桐,你在干什么?!"
邱桐看看妈妈,手里的剪刀咣地扔到地上,自己也泄了气般一屁股坐到地上,说:"妈,我不想过了。每个人都欺负我。呜呜呜……"一个大男人,就这样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琪琪看到这一幕,吓得钻在妈妈怀里,也哇哇哭起来。
婆婆不解地看了看邱桐,又看了看木然的嫣然,问:"嫣然,发生了什么?"这一问,嫣然多日来的委屈化作了决堤的泪水,说了一句:"妈……",就哽咽着说不上话来了,浑身也开始发冷,颤抖不已。
3
婆婆很冷静。她没再让嫣然说话,而是下厨房煮了两碗面,端出来放在茶几上。"嫣然,邱桐,先吃饭。有啥事吃完饭再说。”
嫣然摇了摇头,根本吃不下去。邱桐也不吃,气呼呼地扯条被子蒙头倒在床上。
婆婆打电话让公公把琪琪接出去玩,又拉着嫣然到次卧,想知道他们俩到底发生了什么。
嫣然从第一次邱桐动手开始讲给婆婆听,又掀起衣服,让婆婆看身上的新伤旧伤。婆婆惊了:"傻孩子呀,受了这么多委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嫣然说,一是觉得他过一段时间情绪好了就不会这样了。二是怕让老人孩子知道了跟着担心。三是怕让单位的人知道了,丢人。说到最后,嫣然露出腿和胳膊,让婆婆看那些旧伤和新伤。
婆婆把嫣然揽在怀里,"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也不会相信,他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
嫣然说:"妈,他是不是受到了刺激,心理发生了变化?您可不可以说服他,让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我说过几次,他说我心理才有问题呢。"
婆婆想了想,说:"这样,我先跟他谈谈,再做下一步打算。"
婆婆跟邱彤的谈话并不顺利。不一会儿,嫣然就听到了卧室里传出来邱桐的吼叫声。"我谁也不用你们管!走!"
婆婆出来的时候,神情黯淡而焦灼。"嫣然,你真不该瞒我这么久,我看,邱桐是精神上出了问题呀。要是他走不出来,可真够wǒ men受的了。这样吧,明天我先请wǒ men医院心理科的tóng shì过来看看情况再说。这几天琪琪先在我那儿住,放学让你爸去接。你也再劝劝他,千万要注意,不要让他再打到你。看到他发火了,你就赶紧到一边儿去。"
婆婆走后,嫣然从未感到过如此害怕。 她不敢再进卧室,待在女儿卧室里不敢出来,耳朵支楞着,生怕邱桐过来打她。她想出门收拾一下明天外出学习用的东西,想了想又没敢开门。她想,明天一早,趁邱桐未起床再收拾吧。
4
嫣然想得太天真了。第二天一早,嫣然从女儿房间出来时,邱桐斜倚在沙发上抽烟,客厅里烟雾缭绕。可见,他已在客厅多时。
嫣然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说:"琪琪去妈家住几天,我本周末就回来了。"
邱桐腾地一下坐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掷到地下用脚碾了碾。"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出去学习?学什么?为什么让你去?"
嫣然说:"前几天我不是跟你说了吗?这次外出学习是我和丽敏一起……"
"哼,你说我就信?谁知道你们领导怎么想的? 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邱桐又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嫣然看了看手机,应该出发了。她匆忙找了几件衣服塞进拉杆箱,正往里塞化妆品的时候,邱桐一下子把化妆品抢来,使劲往地上一摔。有两个瓶子当即碎掉,玻璃碴子和白色的乳液洒了一地。
嫣然气坏了,高声说道:"邱桐,你干什么?你诚心捣乱是不是?”
邱桐说:"李嫣然,你想离开我?看不起我?想都别想!咱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今天你哪儿也不许去!我得不到好,谁也得不到好!"说完,他狠狠地推了嫣然一下,走出门,把门反锁了。
嫣然崩溃了,眼看离火车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这可怎么办?她急得团团转。这时,丽敏打来电话,问她怎么还没来,说火车来了,就自己先上车了,现在火车已经开走了。
嫣然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说:"丽敏,我去不了了。别问为什么。"
嫣然又给领导打电话道歉,请区里另派一tóng shì坐下一趟车去参加学习。领导生气了,说:"李主任,你知道不知道这次学习的重要性? 学习回来再考察一段时间你就能提拔当副区长了。别人争都争不来的机会,你就这样放弃了?"
嫣然再次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您别问了,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嫣然又给婆婆打了电话,说自己被反锁在家,让婆婆来一趟。
嫣然打电话的时候,婆婆正和医院心理科的大夫一起往这来呢。车停好后,婆婆看到邱桐在楼前花园里蹲着抽烟。婆婆过去连拉带扯地把他带回家。
听到门响,满脸泪痕的嫣然站起来。"妈……您来了。"看到婆婆身后的男人,婆婆介绍说是刘主任。刘主任朝嫣然点了点头。
婆婆把邱桐从门外拽进来,问:"说,为什么把嫣然关在家里?为什么今天不让她去参加学习?她争取做这次外出学习的机会容易吗?哪像你整天吊儿郎当的,班爱上就上,爱不上就不上! "
邱桐又怒了:"妈!连你也瞧不起我?李嫣然为什么要比我强?学习回来她又要提拔了,可我,连个主任都当不上!这不公平!"
婆婆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邱桐,我看这些年来上学你上傻了。人际关系处理不好,妒贤嫉能,连自己的老婆提拔你都接受不了。头小到大,我没有打过你一下。可今天我要让你清醒清醒。再者说,你今天把嫣然反锁在家,这是不是限制人身自由?"
邱桐捂着被打疼了的脸愣了一下,接着一低头往大理石茶几上撞去。"我不活了!没人理解我!"
站在沙发边上的刘主任眼疾手快,揪住了邱桐衣服后背,尔后重重地把他按在了沙发上。
但是,婆婆和刘主任软硬兼施也没能把邱桐劝到医院去。临走前,婆婆再三嘱咐邱桐,不能再发脾气了,都赶紧去上班。
邱桐悻悻地走了。嫣然望着镜子中自己疲惫的样子,这个样子怎么能去上班呢?她只好又给领导发了一条信息,说家中有事要处理,今天不去上班了。然后自己漫无目的地去公园、超市逛了一天。
5
现在,嫣然已经看到了火车道。正好一列火车西而来,一眨眼的工夫,又呼啸着向东开走了。
嫣然在铁道下站了一会儿。在寒风中走了一段路,现在停下来,刺骨的寒风透过衣服,钻进身体里,由外而内的冷,加上由内而外的冷交叠在一起,嫣然感觉自己就要麻木了。
她木木地想:自己是为何走到这儿来的?
对了,说到这次邱桐对自己的暴打,原因是邱桐那天被婆婆训了一顿去上班后,又被领导训了一顿,领导批评他工作不上心,有些关键性数据出错,导致本年度单位一项优秀落榜。除此之外,领导还批评他上班太自由,动不动就不来上班,要么就晚来早走,要是再这样下去,就请另谋高就,这里不养闲人。邱桐受不了批评,当时就跟领导拍了桌子,吼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李嫣然晚上回家后,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原来,邱桐回家后越想越火,无处发泄,把家里的凡是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嫣然很生气,没能控制住自己,说:“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你把东西砸了不用花钱买?”
“你愿意跟谁过就跟谁过!不是有很多人看着你好嘛?你跟他们过去!”邱桐余怒未消。
嫣然没说话,本想收拾一下残局,但看到无从下手,也就没再收拾。自己到女儿屋里,随手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嫣然闻到有一股的烟味,她拉开房门一看,邱桐正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一起,点起了火。嫣然吓坏了,她赶紧从洗手间端来两盆水浇灭了火。邱桐兴灾乐祸地看着,自言自语地说:"火光冲天,火光冲天……"
看着他的样子,李嫣然感觉到不寒而栗。"邱桐,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不是想毁了这个家?"
邱桐又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转而对嫣然一顿拳打脚踢。嫣然想打电话求救,可刚拿到手机,又被邱桐踢飞。
说到求救,向谁求?打110?在这里工作这些年,哪个部门都熟悉。两个名牌大学生,公婆那么有名望,这样的家庭会家暴?只怕求救后好几个人的脸都没处放?
向婆婆求救?半夜三更的,琪琪还在她那里,惊着她们咋办?
求救爸爸妈妈?因爸爸身体不好,自结婚以来,自己向来报喜不报忧。在这样的冬夜,无论如何不能惊动他们。
那么,自己,只有一条路了。求生不能,那就求死吧!
6
想到这儿,嫣然异常平静。她慢慢走向了火车道的斜坡。不用走远了,就坐在跟前的铁轨上吧。
风,摇曳着铁道旁的路灯,灯光也悠悠忽忽的。
"隆隆隆——"嫣然听到了火车隆隆开近的声音,她看到了一列火车正远远地从东往西开过来。
本来坐着的她,转身想趴在铁轨上,可此时呜呜的寒风中传来女儿撕心裂肺地呼喊:"妈妈——"
嫣然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呼应了一声:"琪琪!"
但是风过后,再没听到女儿的声音。嫣然知道自己这是产生了幻听。
此时火车的车灯已经照着她的眼睛睁不开了。"我不怕死。可是我死后,女儿怎么办?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我连死都不怕,我还怕活着吗?一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想到这儿,嫣然从铁轨上站起身,退到铁轨外的小路上。刚站定,火车从她身旁疾驰而过。
没地方可去。嫣然下了铁道,去了单位。
在办公室的躺椅上躺着,却一点睡意没有。她干脆打开自己的抽屉,把后几次那一张张被邱桐殴打后留下的伤痕照片重新按时间顺序整理好,装在一个档案袋里。又打开电脑,敲下了这样一行字:离婚起诉书。
上班时间快到了。办公室的tóng shì陆续到来。嫣然敲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郭书记,援疆两年的计划,人员不是一直难以定夺?我请求前往!"
"为什么?"
"不为什么,总得有人去。"嫣然再无二话。
郭书记从嫣然决然的神情里似乎读懂了什么,又似乎啥也没懂。而嫣然知道,这两年的时间,或许对自己的一种救赎。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嫣然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妈妈,我争取到了一个援疆的任务,为期两年,您和爸爸不是一直想陪琪琪一起住吗?这次,愿意陪我和琪琪一起去吗?不过,条件一定比咱这儿苦一些。"
"好,wǒ men去!wǒ men去!邱桐也去?"妈妈问。
"不去。有些事,见了您再说。您和爸都准备一下,我明天跟琪琪就回去。"嫣然在电话里说。
回到办公室,嫣然把她的工作做了交接。拿着早上准备好的档案袋,朝法院走去。
路旁的树,已然不剩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条在寒风中东躲西藏。但嫣然分明感受到了积聚在干枯下面的力量,她似乎看到了每一根枝桠正舒枝展叶,期待春天的来临。
"隆隆隆——呜——"远处传来火车声,嫣然振奋地抬头向那边眺望,她想到,再过几天,她和女儿以及爸爸妈妈一起,会坐上开来的火车,奔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