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陈维坤
每一条河在流了百年千年之后,就都有了生命,或者说,就都成了一个生命。
我千次万次地走近这条叫韩江的向南的河流。我的视野常常慢慢地无际地扩展开去,再慢慢地完整地收缩回来,最后,这条河的一生便逐渐地在我的眼前清晰着……
越过莽苍群山,我的眼光在一个叫三河坝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梅江、汀江、梅潭河的交汇处,也是韩江中游的起点。我知道,三江在三河坝举行成人礼之前,她们都各自拥有属于自己的漫长童年。出生于福建武夷山脉的木马山的汀江,与投胎于紫金与陆丰交界的乌凸山的梅江,在奔往三河坝的来路上,都已经赶了很长很长的路。巨石、飞瀑、险滩、深潭……所有的这些,怎么能够阻止一颗向往大海的心呢?更何况,她们年幼活泼,她们的词典里只有欢乐,没有忧愁,只晓得日夜不断地向前奔跑、跳跃、俯冲、翻滚……
她们都抵达三河坝了。可是,如今的她们早已不是当初少不更事的一眼眼明澈山泉了。她们已经逐渐长大,有阅历有故事了。她们的身躯也已不再如从前那般瘦削纤弱,脚步更是沉着稳健,看上去还有点老成。但是,已有的流淌经验又在时时警醒她们,前面永远充斥着各种未知又出乎意料的险阻,这时的她们早已不再如当初一般单纯无畏了,她们完全清楚,孤独踽行的道路上,疲困迷惘时,有时一道峡谷的诱惑,或者一堆石头的劝挽,她们或许就真的不想走了。而一旦停步不前,把曾经的梦想就地深埋,又该留下多大的遗憾呀!
曾经的坎坷经历顶多只算一种热身!她们根本就没有时间去为自己的过往而称庆,过去的早已成为过去,未来的路或许更加漫长难熬。当初挥别大山时立下的誓言,犹在她们的耳际回响着。况且,她们已经隐约听到遥远的南方海洋的深情呼唤了。于是,没有一刻的犹豫,也没有一丝的彷徨,三江便相互邀约,携手连心,合为一体,欢腾腾地踏上新的征程,去实现作为河流的共同宿命。
这条河显然比以前成熟多了,一路上,她不断地以谦卑宽和的姿态,低调地俯下身来,把夹岸所有的水库、溪流、林泉紧紧团结起来。有时,她还不失时机地向飘游在头上的一群群黑绵羊发出诚挚邀请与郑重承诺,她容纳每一滴雨水的加盟,也愿意护送每一滴雨水回归故乡。她积聚的力量越来越大了,看上去是那样的壮健雄硕,逼狭的两岸已经剪不断她,挟带的泥沙更是堵不住她。就这样,又经过了上百公里七弯八拐的跋涉,经过了层层的突围超越,终于来到了潮州府城段,来到了我脚下的河床。
当江流历尽重重厄难,终于气宇轩昂地从竹竿山口奔涌而出,进入宽展的江面时,这条河自此便宣告结束了长路颠簸的艰辛历程,踏上了生命的从容坦途。如今,三华里的河段,俨然已成平湖。伫立江畔,只见江面安静恬和如一镜面。看久了,常有细细的均匀的水纹已经凝定了的错觉,仿佛波浪推移的痕迹被时间定格了;时或阳光下照,水波粼粼,争相烁现,如撒了一江的碎银子,让人倾心迷醉,心头潜生暗长着一种轻快的喜悦……
这条河已经功成名就了,她只须慢条斯理无忧无虑优哉游哉地移步向前,不远处,大海已在岸边奏响了远迎的乐章,她生命中的最后一程,也将在所有的羡慕眼神中,安然自得地度过了——如果这条河这样做,甚至表现得再高调张扬些,也并不过分,毕竟,她的前半生太过跌宕波折了,走到这一步,正该志得意满地领受敬仰与赞叹。
可是,如果按照可预期的方向,舒舒服服地走下去,顺利固然顺利,生命却未免太单调了。这不是一条平庸的河,她觉得自己已经丰盈雄大了,有能力去干更大更多的事情了。过安稳生活,那不是她一贯的脾性,更不是她命定的道路。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原先看似理所当然的设置,来不及长舒一口气,便又重新规划了自己的最后一段路。
我的目光顺流而下,我看到这条河又呈扇状地分为三条支流:北溪、东溪与西溪,三条溪流划开了大片大片的原野,把她甘甜的乳汁源源地输送至下游的每一寸土地——当初,自愿自觉三而为一,是为了走得更远;而今,避易趋难一分为三,却是为了去湿润更多的泥土,去慰藉更偏的孤村,去安抚更远的生民。大慈大悲的母亲河呵,终于流出了一个物阜民丰的三角洲,流出了一种泽被众生的宽广情怀,更流出了一层超越小我的崇高境界。
最后,这条劳碌的河终于从汕头的五个出海口,分别投入了茫茫南海的宽广怀抱。那一片带着腥味的暗绿色,是母亲河最终的归宿。躺在大海的绵软温床上,这条河才发觉,自己真的太累了,这一刻,她只想长久安眠,把那个海洋之梦的最后情节一一做完。
普劳图斯说,不知哪条路通向大海的人应该找一条河流作他的旅伴。眺望这条河的一生,我读懂了她的精神向度,更窥探到了生命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