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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欧行

收录时间:2021/7/23 4:22:26

关键字:科隆  教堂  瑞典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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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欧行memory.e019

  飘飘何所似

  一九七八年的初夏,我去斯德哥尔摩开会,顺道游历瑞典,丹麦,西德,乃有半个月的北欧之行。一路上,正如王勃所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而其中却有两片萍,迄今不能去怀。我坐法航班机从香港西翔,并排两位高卢客,不但喋喋不休,而且面对defensedefumer的灯号依然吞云吐雾,空中少爷两度劝而不止,害得向不吸烟的我,变成一隻咳嗽的仙鹤,曼谷小歇,再冲霄时,两烟徒不见了,肘边却出现一位新伴,朦胧之间,只意识到是一个东方人,却也不很在意。直到他用南洋国语向我攀谈,我才转过脸去,正式打量那新伴。只见他面容瘦削,肤色暗闷,神态突兀而欠文气。问他的终站,说是巴黎。问在巴黎做什麽事,说是做点「小生意」。问他是闽是粤,却自称是柬埔寨人,刚去新加坡探亲回程。

  二十小时的长途飞行,和一个纯然的生人摩肩接肘,同餐共卧,肉体不能更近,思想却也不能更远。不久我发现这位巴黎客根本不谙法文,等到他要我用英文向空姐有所探问时,我更惊讶了。新德里,德黑兰,夜色里显了又隐了,终于熹微下窥,巴黎在望。我的旅伴把盖在身上的法航花毛毯折叠得整整齐齐,稜角坚挺,成精巧的小长方形,然后放进──你道是头顶的衣袋柜里吗?不,是他自己的手提箱里。然后是喀喀,清脆的两声,手提箱已经锁上。瞥见我脸上难掩的惊疑,他淡然一笑,从容说道:「每次坐法航,总不免留一点纪念品的。」

  在戴高乐机场等候去瑞典和芬兰的班机,巴黎在巨幅的玻璃牆外,车声隐隐。正是清晨,偌大一座扁圆形的候机室,透明的静寂里,只有我和一位小小的乘客面面相觑。那是一个白种孩子,灰黄色的头髮,脸上微佈雀斑,穿一条牛仔裤,身体十分结实,约莫九岁的光景。他坐在我斜对面的长沙发上,脚边倚著一口圆筒形的长帆布尖,手里挽著一个沉甸甸的提包。久等不耐,wǒ men便聊起天来,才发现他也是乘那班法航机到巴黎的。他说他是芬兰人,跟父母住在尼泊尔,是在新德里上的飞机。

  「那你的父母呢?」我问。

  「在尼泊尔。」

  「你就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一个人环球旅行?」我不相信了。

  「不是的。是回赫尔辛基去看我祖父。」

  「这是你第一次一个人飞吗?」

  「不是。这是第三次了。我父亲为联合国做事,很忙很忙,不能陪我。」

  「你是芬兰人,又住在尼泊尔,怎麽英文说得这麽好?」

  「我的朋友里有好几个英国小孩。」

  「尼泊尔好玩吗?」

  「好是好玩!只是很寂寞。」

  「为什麽?」

  「wǒ men的『学校』只有五个人,都是芬兰小孩。尼泊尔小孩玩的是另一类游戏,玩不拢来。」

  「喜马拉雅山怎麽样?」

  「大极了,老是那样堆在天边。就是公路不大好,几乎每个月都翻车。」

  「滑雪一定很痛快?」

  「也不常滑。还是在芬兰滑雪比较方便。」

  「你去过西藏吗?」

  「没有。不淮去的。」说著,他撕开一包口香糖递过来。我欣然拣起一片,谢谢他。wǒ men相对嚼起口香糖来,俨然相识已久。后来他又把他和他妹妹的合照拿给我看。照片里的小女孩满脸傻笑,比他矮半个头。这时,乘客渐多,wǒ men各自提起行李,向柜檯走去。

  不久我的飞机便纵出了北欧的云上,在北飞瑞典的途中,我有很深的感慨。我最小的女儿季珊,今年已经十三岁了,每次短程出门,当天来回;做母亲的还要再三叮咛,放不下心。我不能想像她怎能隻身千里,浩荡长征,像那个芬兰小男孩那样。中国人热爱乡井,安土重迁,由来已久,但男儿志在四方,像宗慤的「愿乘长风破万里浪」,却也美名长播,而张骞,班超,玄奘,郑和,不畏长征的勇毅,也昭昭长照史册。我在中文大学的tóng shì,海洋学家曾文阳,为捕南极虾,敢以三百吨的一艘小渔船,去闯南极海的狂风怒浪和诡诈难防的满海浮冰,把中国人意志的边疆一直推到南冥之更南,真不愧是今之宗慤。一株树,植根当然求其深入,但抽条发叶却求其广佈,否则一切守在根旁,只成其为一丛矮灌木了。这麽想著,机翼斜处,平坦的瑞典海岸已蜿蜒在云下了。

  瑞典

  斯德哥尔摩地当马拉润湖东接波罗的海的水道,全由半岛和岛屿组成,所以卧波的长桥特多。外乡人问路,回答总是「过桥转弯便到」,似乎简单得很。一到水边,外乡人又楞住了。到处是桥,究竟是哪一座呢?老城全在湖中的岛上,新城则向北岸发展。我的旅馆在北岸新城,每天和邦媛总要步行二十分钟,才到老城的国会旧厦,平均每天至少过桥四次,桥影波光,算是餍足了。由于地形相似,斯德哥尔摩久有「北方威尼斯」之美名。我没有去过威尼斯,但是拿此城和英国大画家窦纳笔下的威尼斯相比,总觉得缺少那一份水光潋滟白石相映的浪漫情调。毕竟是北陲的古城,冬长夏短,兼以楼塔之属多用红中带褐的砖块砌成,隔著烟水望去,只见灰濛濛阴沉沉的一片,低低压在波上。那波涛,也是蓝少黑多,殊欠浮光耀金之姿。为什麽水是黑的,在渡轮上也问过几位瑞典作家,总得不到满意的答覆。桥虽多而不美,都是现代平铺直叙的工程,有渡水之功,却少凌波之趣,比起威尼斯来,更是逊色了。斯德哥尔摩就是这样,给我这七日之客的印象,既不雄伟,也不秀丽。

  话说回来,斯城也自有佳胜之处,不容鲁莽抹煞。屋宇严整,街道宽阔而清洁,没有垃圾,也绝无刺眼的贫民窟──这是北欧国家共有的优点。公共汽车的班次多,设备好,交通秩序井井有条。商店招牌的文字一律平平整整,一目了然,入夜更无缤纷的霓虹灯挤眉弄眼,因此交通灯号也鲜明易识。后来才发现,丹麦和西德也是一样。条顿民族的秩序化与洁癖,应该是开发国家的楷模,但有时也显得单调一点,不像拉丁民族那样放浪形骸而自得其乐。在斯德哥尔摩,即使漫步于最热闹最繁华的查特宁大道,也见不到纽约或芝加哥那种摩肩接踵人潮汹涌的紧张气氛。街上很少见到儿童,也是罕有的现象。瑞典政府奖励生育,家庭每添一个孩子便津贴两万元克洛纳,饶是如此,女人仍然不愿多生。据说瑞典的所得税高达百分之四十三,为了减轻税率,瑞典人对于结婚也不踊跃。

  斯德哥尔摩位于北纬五十九度附近,是我游踪所及最高纬的城市。我到那里,正是五月下旬,夏季刚开始,街树幼叶疎枝,才透出两三分的绿意。不知真正盛夏之际是否满城青翠,望中只见稀林错落,夏,来得又迟又缓。地近北极圈,快要六月了,早晚的气温变化仍大,中午只要一件薄毛衣,入夜海风拂来,甚至要披大衣。无论如何,北地的金阳亲人肌肤,温而不燠,站在阴里,仍是有些凉飕飕的。黄昏来得很迟,暮色伺人,却不肯就围拢来,一直梭巡到十点多钟,天才真暗下来。迟睡的外乡人寝甫安枕,没有翻几次身,咦,怎麽曙色已经窥窗?一看几上的腕表,才凌晨三点半钟,只好起来拉上窗帷,继续寻梦。

  斯城既是湖港,游水乡泽国,最好是在船上。斜阳里,wǒ men在红砖碧瓦塔楼耀金的市政厅后,上了一条湖艇。「仙侣同舟晚更移」,船首朝西,驶入渐幻的暮色里去。北欧的薄暮比南方漫长,渐觉桥稀岛密,马达声惊起三三五五白色的水禽,纷然拍翅,绕著诸清沙白的小石洲飞迴。洲上杂树丛生,石态古拙,髣髯倪瓒笔意,隔水望去,却有盆景小巧之趣。众人倚舷笑语,一位瑞典诗人唱起歌来,歌罢,说是他写的词,并加英译。兰熙兴发,唱「梅花」的配曲为报,众人争问词意,不免又要翻译,赢来波上的一片掌声。

  终于到了查特宁岛的故宫。大家纷纷上岸,沿著碎石堤路,一面检阅大理石像,一面走向绿顶黄壁的十七世纪古宫阙。宫在城西十哩,是三百年前皇太后下诏所建,格式悉照法国,有「瑞典凡尔赛宫」的雅号,当然也不免夸张。宫中可看之处很多,还有中国亭台。wǒ men一行人专诚来此地,却是为了向一座十八世纪的剧场一夕怀古。剧场建于一七六四年,继承的是法国路易十四时代的遗风,场内装饰诸如吊灯,雕刻,帷鳗之属都有洛珂珂的格调。众人鱼贯而入,大吊灯下,银丝假髮古典宫妆的美人为wǒ men带座,恍如置身布尔邦的王朝。两百年来,场内一切陈设依旧,据说是全欧仍在演戏的最古剧场。wǒ men在厚实的长木椅上坐定,怀古的小音乐会便开始了。

  先有剧场的司仪,一位美慧动人的中年妇人,为wǒ men叙述剧场的历史。接著是竖琴与横笛的一段奏鸣曲,清流淙淙,客心如洗。之后尽是古歌,多半用竖琴伴奏。女声独唱是十八世纪法国的村谣,男声独唱是义大利古调,男女二部合唱则为普尔赛的「吹铜号」和莫札特的「费嘉洛的婚礼」。莫札特的歌剧是压轴戏,浪漫的爱情,古典的韵味,琴音歌歎里,令现代红尘的埔客侧耳低迴,畏寻归路。查特宁岛古剧场的舞台是有名的。莫札特歌剧的佈景,从翠柯交错的林间到柱高帷密的宫廷,层层的佈景板一开一阖,转瞬已改了一个世界。十八世纪竟已有此等机巧,令人讚佩。当晚回到现代的斯城,已近子夜,繁星下,街边一盆盆艳红的鬱金香,似乎都睡著了。

  我在瑞典的京城住了一个星期,气候由凉转暖,白昼愈长,倒也惯了。笔会闭幕,众人意兴阑珊。兰熙伉俪西去挪威,邦媛和彭歌有下巴黎,换机回国,我则独游丹麦。本来我要直飞哥本哈根,临时又改变主意,认为冯虚御风,缩地固然有术,只是云上的世界,碧落一色,云下的飞机场,也是全世界一样的。于是五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我上了去丹麦的长途火车。

  从斯德哥尔摩坐火车到哥本哈根,纵贯瑞典南部的塞德芒兰(sodermanland),厄斯特育特兰(ostergotland),斯摩兰(smaland),斯柯内(skane)四省,和丹麦的西兰岛(sjaelland)北部,全长六百多公里,上午八点廿二分开车,下午四点三十六分抵达。我的「珍忆匣」里还保存著那张黄底绿字的火车票,记著票价是三一四克罗纳,约值六十多美元,比起台湾的观光号来,是贵得多了。你也许认为前面的地名译音有误,例如g怎麽会念成y呢?实际正是如此。我是一个地图迷,最喜欢眉目清秀线条明晰的地图,每次远行归来,箱里总有一叠新的收集。远远眺见又一座新的城市,正如膝头地图所预言的,在车头渐渐升起,最有按图索骥之趣。当时我坐在车上,正向窗外依次纵览大小城镇,长短站牌,与图中奇异的名字一一印证。出斯城不到百里。图上出现一镇叫nykoping,我心想「泥雀坪到了。」果然不久,两旁的红砖屋渐密,新站在望,穿藏青制服的彪形服务员拎了一串钥匙穿过走道,一面曼声报出站名:「泥雀坪!泥雀坪!」后来发现,其他的大站如norrkoping和jonkoping,也各为「闹雀坪」和「养雀坪」。这麽一路上为异国的镇市取些不相干的中文名字,也颇自得其乐。话说回来,瑞典文里g是唸y的,例如南部海港helsinborg,当地人发音是赫尔辛堡瑞,又如剧作家strindberg,也唸史特灵贝瑞。

  我坐的头等车厢不大,相当于台湾十五蓆的面积,头尾两排座位相对,各坐三人,中央再置一几两椅,可坐二人,共为八位,格式家常而亲切。茶几、窗框和门都用木製,釉以浅黄透明的薄漆,十分爽眼。瑞典盛产木材,耕地不到十分之一,林区之广却荫蔽国土之半,宜乎多用木器。那天车厢里只有四个乘客,对面远坐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味甚乡土,肘边却是一位金髮少女,在美人之国不能算美,但是和一般北欧女孩,早熟、老练而大方。攀谈之下,发现她的英文说得不坏。她说,瑞典的中学生必修英文,此外还要修读第二甚至第三外文,通常是德文与法文。正说著,服务员来查票,发现她买的是普通票,把她赶了出去。车厢里只剩下那对老夫妻和我。我试用英文向他们攀谈,他们完全不懂。我想开始必修英文,当是二次大战后的一代,因为适才在斯城火车站上向一些中老年乘客问讯,都只换来歉意的微笑,却不得要领。

  火车驶过平阔而肥沃的塞德芒兰省的青青原野,麦秧初长,绿油油的一片。草地的色泽鲜丽而匀整,有时绵延好几分钟,青嫩不断,显然细经修护,真是娱目。树木都正抽幼叶,枝条未茂,犹是初春韵味。有时铁轨与公路平行,只见迢遥的柏油路直抵天边,目光所穷,五里七里途中,一辆华福绝尘而去,阒不闻声。站牌在大辐的玻璃窗外成形又掠逝,举著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的站名,不知该怎麽发音。汽笛呜呜然进站又出站,数百里不见湫溢的陋巷,黯沉的贫民窟。时或驶过人家的后院,高高的枫树栗树荫下,露出一角红瓦,半堵黄牆,衬著白漆的窗櫺,分外鲜洁。低矮的白栅内,浅黄深红的鬱金香开得正妩媚。

  过了林雀坪,火车慢了下来,原来地势渐高,进入厄斯特育特兰省的丘陵地带。瑞典地大,约为台湾之十二倍,境内多湖,湖泊的总面积大于台湾全省。一路上,也不知经过多少桥,多少长湖与小泊,真个是满地江湖,好像瑞典的天空是一位千镜鑑影的碧睛美人,自顾不倦。最长的维汀湖在右手边展开,像从乱山丛里徐徐抽出一柄弯刀,越抽越长,无波的碧水上,白鸟悠悠飞渡、两三汽艇在耕琉璃的青田。饶是如此,瑞典的山却不高,最高峰也不过近七千英尺,只到台湾新高峰的腰部。

  瑞典南部的山地缓缓起伏,海拔不过七、八百英尺,但毕竟是寒带了,两侧的山坡尽是尖瘦矗立的杉柏针枞,纵使无风的晴日像今天,也翳著一股森森的寒意。有时穿过一片赤杨林子,霜剥雨蚀的修直树干上,裂开一块块银灰色的老皮,脆边微卷,衬著树身的黑底,那种刀法遒劲的斑驳之美,真教木刻画家惊羡绝望。何况不是一株独立,是千干并矗,火车一掠而过,此现彼隐,相互掩映成趣。有时林开一面,天光透处,瞥见青草坡上,牧放著白底黑斑的牛群,正把一首古老的牧歌,细细咀嚼。

  终于六节车厢的火车迤迤下山,再度疾驶于平野之上。这是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南端,海峡,不久就到了。渐行渐南渐温暖,草木渐茂,郊原的色调惭穠。正矇矓微睏之间,忽然一片金光排窗而来,耀亮车厢的天花板。起身一看,拍眼欲盲,满田密密麻麻的黄花,一亩一亩地遍地泻来,从天边直泻到轨旁,那样毫无保价的鲜黄艳黄,迎面泻来,又忽忽滚去。终于断了,把沃野又还给绿色,眼花未定,那黄花田再度扑来,远了一些,没有那麽激动,就像一幅幅黄地毡平平曳过。

  「是苜蓿吗还是菜花?」我满心惊喜又惊疑,眼花撩乱之中,想起了四川的菜花田。但四川的梯田小而割裂,哪像眼前的平畴一气呵成,浑融不尽?又想起元气淋漓最善用黄的梵谷,给他见到,一定惊艳发狂,正如中暑中酒一般中起黄来。从梵谷又想到自己新译的「梵谷传」,在茫茫母球的对面,那久稔又阔别了的海城里,该已出版了吧?而只要一切鲜黄的生命不死,阳光、麦田、灯晕、向日葵,梵谷的魂魄就长在,唱一首黄炎炎的颂歌。后来一位匈牙利女作家告诉我,瑞典田里的黄花是芥菜花。

  峨瑞升德海峡到了,火车进了赫尔辛堡。正在纳罕,偌长一大串火车该如何过海,它却在港口的调车轨上,空隆隆几番进退,把要去丹麦的乘客所坐的三节车厢,推上了过海的渡轮,其他几节则留在岸上。半小时后,过了海峡,和对岸的火车挂上了钩,全无入境手续,就这麽沿著初夏的海峡,铿铿然驶向哥本哈根去了。

  哥本哈根

  哥木哈根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古城,我喜欢它的小巧精緻,斑斓多姿。火车进城的时候,艳阳方斜,有一种暮春初夏的轻软之感瀰漫在空中,也许就是所谓的「尘香」吧。不久我就凭栏于旅馆的小小阳台,俯眺这城市的暮色四起。我的旅馆名叫「新港七十一号」。这新港是条小运河,一头通向外港,复汇于海峡,两边楼屋对峙,也就叫新港路,是哥本哈根有名的怀古区,以码头情调见称。丹麦人自己说:「不见新港,不识哥本哈根。」此城建于八百年前,十七世纪中叶被瑞典围攻两年(一六五八至六○),城堡不坚,几乎陷敌,全赖丹麦人英勇死守,得免于难。事后丹麦人深其壕沟,厚其壁垒,护城工事大加扩充。想起刚才逍遥渡海,长驱入城,连护照也无人索阅的太平边界,我倚栏笑了,又放心歎一口气。又过了两百年,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哥本哈根城大人多,复值四境清平,需要多通外界,于是壁垒拆除,坚城开放,一道接一道壮丽的长桥凌波而起,伸向运河的对岸。于今断垣旧壁,仍在城中公园一带,掩映可见。

  城古如此,所谓新港,也已不新了。脚下这条运河建于一六七三年,北岸的街屋大半建于十七世纪末年,南岸的较晚,也已是两百岁的古屋了。我的旅店在运河北岸,年代较晚,却也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回顾阳台的玻璃门里,粗灰泥牆上映著斜晖,露出纹理历历的波米瑞亚松木横梁,别有一种朴拙的风味。据说当初这排街屋,大半是为水边商家,旅店东主,巡夜更夫而造,如今已成为水手窝了。水陆世界在这里交汇,从我的阳台望下去,河面波光闪闪,翻动著夕照的金辉,乳白色渡船的侧像,一幢幢古屋摇曳的倒影。而岸上,夕照的魔幻像一层易变的金漆,刷在尖顶的,圆顶的,平顶的,斜顶的建筑物上,正当照射的楼面炫起一片黄金与赤金,背光或斜背著光的红砖牆,就笼在深浅不同的暗赭锈红的阴影里。更远更西,城中心区是一片更加暧味的楼影,此起彼落,拔出一簇簇纤秀的塔尖,那视觉,已经在虚实之间了。这是昼夜交班真幻交织的时辰,祷告和回忆的时辰,诗人怀古,海客怀乡,满城鬱金香和繁花的栗树被晚钟轻摇而慢撼,蝙蝠最忙,唉,最忙的时辰。

  一阵海风吹来,带来咸咸的消息,暮色怎麽已到我肘边了。从运河口飞过来一隻白鸥,在巷对面红瓦的屋顶绕了一圈,灰翼收起,歇在一枝旗杆顶上。这才觉得有点饿了。「新港七十一号」旅店和这一带的古屋一样,是六层的楼房,位价近于运河汇入外港的出口。落到街面,我顺著发黑的红砖路缓步向城里走去。暮色昏暝,两岸的楼窗零星亮起,橘红橙黄的霓虹光管暖人眼睫,运河桥上一柱柱的路灯也开了,古典的白罩有一种温煦素淨的柔光,令人安慰。高高低低这一切灯光全投在水上,曳成光谱一般的倒影。金髮虯鬚的水手三三两两,从黑黝黝的边巷里走出来,臂上刺著花纹,鬚里打著酒嗝,有时哼著歌谣,或向过路的女人调笑。沿街尽是咖啡室,酒吧,餐馆,的是够格,性商店。古玩铺的橱窗摆著羊皮纸的古老海图,旧式的洋油灯,奇异的铜壶铁罐,形形色色的航海仪器。纹身店有好几家,诱我停步,打量窗里陈列的刺花样品,奇禽异默,海怪水妖,裸女人鱼,各式各样的船舶,锚鍊,旗号,应有尽有,说不出究竟是迷人还是俗气。

  运河走到尽头,码头的红砖地上矗立著一件嵯峨骇人的什麽,像是雕刻巨品──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根铁皮箍著的圆木,支撑著一把巨长的铁锚。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战舰伏能号上的遗物,供在此地,纪念二次大战死难的丹麦水手。也是后来才听人说,作家安徒生在这条新港街的六十七号住过二十年,许多美丽的童话就是在那楼窗里写的。六十七号,正是我旅店隔壁的隔壁。

  晚饭后回到旅店,疲倦得心满意足,却又兴奋得不甘心就把自己交给软床。一日之间,经历瑞典的平原和山地,渡过海峡,来到这汉姆莱特之故国,安徒生,齐克果之乡城;海盗的故事,王子的悲哀,人鱼的身世,衬在这港市的异国夜色上,幻者似真,真者还幻,这许多印象、联想、感想和窗外的花香海气缠织在一起,怕不是一夕之梦就遣得散的了。

  次晨醒来,隔宿的疲倦消失了,只觉神清气爽,海峡上新生的太阳在楼下喊我,说,哥本哈根在等我去探索,昨晚的夜景只是扉页,今天的曙色才真正是开卷。牵开曳地的厚帷,推开落地长窗,我踏进丹麦初夏柔嫩的晓色,深呼吸车尘未动的清新。金红的朝暾髹在港底的皇家新广场上,沙洛敦堡故宫的巴洛克屋顶似乎浮在所有的瓦屋顶之上,灿灿发光。一种咏歎的旋律在我心底升起,蠢蠢蠕动,要求更明确的面貌,更长久的生命。我知道该怎麽做了。回到房里,我抽出笔来追捕昨天傍晚初瞰港市的瞬间印象。一小时后将诗写成,一共四段,二十八行,虽然尚待修改定稿,大致不会太走样了。「作诗火急追亡埔,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说得不错。带著有诗为证的轻快心情,我像下凡一样下楼去寻访哥本哈根。

  赭牆苍甍,塔影凌空,巍峨的市政厅君临四面的广场。一辆游览车从绿荫里启程,穿过栗树绽白的整洁街道,沿著运河,越过运河,七转八弯之后,来到树茂鸟喧的朗格丽尼公园。先是瞻仰有名的喷泉。水花迸溅,湍濑淙淙声里,女神盖菲央长髮当风,奋策牛群,像北欧神话中所说,犁开峨瑞升德海峡,使西兰脱离瑞典,自成一岛。

  但海峡边上另有一尊青铜雕像,以言艺术,或不如这尊有力,以言声名,瞻仰的盛况却远非此座能及。络绎不绝的人群向水边走去,我跟在后面。石路尽处,一抬头,三石成堆的顶上,身躯略前俯而右侧,右手支地,左手斜按在右股上,半背著海波,亦跪亦坐的,岂不是那小人鱼的铜像吗?等待和她合照的游客列成队伍,我一面候著,一面随蟠蜿的长龙从变化的角度,微仰著脸细细端详。

  水陆异域,神人命舛,爱情原是碧海青天的受劫受难,苦而自甘,不但盲目,而且哑口。千噚下人鱼的悲剧,安徒生的不朽童话不但赢得千千万万的童心,更憾动普天下童心不泯的有情人。至少深深感动了雕塑家艾瑞克森,他的人鱼像在此一跪,凄美淼茫的柔情遂有所託,缥缈的传说也有了形体可以依附,于是一块顽铜竟独承全世界目光和手掌的锺情,抚爱。鱼尾一剖为二,分裂成人之下肢,也许象徵少女在十五岁前如鱼之体,浑不可分,十五岁后乃有两性意识,浑吨破焉,分割的痛苦正是成长的过程吧。丹麦之为国,是一截半岛加许多小岛,爱海之馀,竟想像海更爱人,乃有人鱼之恋。艾瑞克森的铜像表现十五岁的少女,似乎早熟了一点,也许他用的是丹麦标准,所以躯体比较丰腴。所幸肩头未尽饱满,犹见青涩,而低眉侧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也兼有寂寞和害羞,线条十分温柔。自一九一三年立像以来,脸、颈、臂、腹、和腿,早被游客抚弄得光滑发亮,其他部分则铜锈苍青,正可表示人鱼变人,一半已成人身,一半还是黏答答的鱼皮。据说各国的水手都把她视为吉兆,荷兰和巴西的水手到丹麦来,都要吻她,求个吉利。

  中午时分,赶到阿玛丽堡的皇宫,去看禁卫军换岗。皇宫中央八角形的红砖广场上,观礼的人群早已拥挤在肺特烈五世的骑像台前,鹄候新卫队旗号飘扬,军乐嘹亮,从罗森堡那头穿越旧城雄壮地操来,为撤岗的老卫队接班。一时广场上号令抖擞,五色缤纷,戎威俨然,气氛十分地热闹。规模不如白金汉宫之盛,又值承平之世,只能当做怀古的军仪吧。看惯了仿製的六、七寸精巧玩具,头戴黑绒高帽,身著红衣青裤,一旦面对真人真槍,反而有些好笑,似乎家里的玩具兵怎麽忽地放大了几号,活了过来,操得真有其事一般。话虽如此,果真废止了这种仪式,游人只怕又要怅然不欢了。

  当天还去了好几处名胜,不及逐一详述。晚上从旅店里出门,召了一辆计程车迳去蒂福里的音乐厅聆乐。原想去看闻名的皇家芭蕾舞,却须等待明天晚上,可惜那时我已身在西德了。但当晚那场免费的音乐会,和一般免费的表演相反,并未令我失望。梯田式的音乐厅可坐两千人,当晚坐了九成,听众衣冠楚楚,各种年龄都有,秩序非常良好,没有人谈话或吃零食。座位与斜度都很舒服,灯光也柔美悦目。但更动人的自然是音乐本身。乐团颇大,音色极美,演奏得十分整齐而有生气,敏感而又精确。指挥是艾卡特汉森,真个是众手一心,杖挥曲随。由于是免费招待市民,当晚的节目较为通俗──例如史特劳斯的「蓝色多瑙河」,维尔第的「艾伊达」,比才的「卡门」,古诺的「浮士德」,鲍罗丁的「伊戈王子」等歌剧的片段都是;但是奥芬巴哈的「奥菲厄司探地狱序曲」和戴礼伯的「泉源组曲」却是第一次听到,十分过瘾。尤其是奥芬巴哈的那首序曲,在艾卡特汉森的指挥杖下,宏大刚强,动人胸肺,比起习闻的「霍夫曼故事」来,高出许多。一夕耳福真是意外的欢喜,异乡人顿觉气清血畅,客心一片明澈,即使独身对繁华的五月,也不感寂寞了。

  出得音乐厅来,半轮下弦月浮在天上,下面是「蒂福里」乐园的万盏彩灯,或擎在柱顶,或悬在树上,或斑斓纵横串曳在架上,交相辉映,织成一幅童话的世界。更下面的一层是锦浪四溅的繁花,正值鬱金香挥霍的时辰,人就在灯阵和花园里穿来透去,潇洒的一些就高高隐在花棚半遮的酒座里,从容俯窥下界的行人,望之真是神仙俦侣。进得园来,孩子们固然都恍若误入童话境地,涌向各式的游乐场去探险,即连牵著他们的大人也恢复了童心,蠢蠢然想做些傻事。否则每年怎会有五百万人来寻梦,来找失踪的童年?五百万,那正是丹麦全国的人口。而似乎嫌千灯万蕊都太静了,夜晚,乃有喷泉飞迸,洒空成水上的音乐,乐音飘飘,洗耳似空际的迴泉。我在榆树荫下找到一张酒座,一杯香冷的土波啤酒,陪我细细品味这梦幻的月色。护城壕开出的湖上,对岸的中国塔用千灯串成的玲珑,倒映水面,更是粼粼然一片金红了。回到旅店,已是午夜,几个咸水手在深巷里闹酒,却吵不醒沉沉入梦的运河。只有半轮下弦月,幽幽钩在最高的那根桅牆上。

  第三天上午,金曦依然,我沿著河堤,绕过皇家新广场,一路步行进城去。从欧司德街西南行,到市政厅广场的一英里途中,整洁而宽敞的灰青石板街道,不淮驶车,一任行人逍遥散步,从容观赏两旁橱窗里高雅而精緻的陈列,向快车噬人的现代红尘里,闢出一片名贵的淨土。丹麦人叫这做strget,我叫它做徐踱街。此中豪华,排列得丰盛,紧凑而又井井有条,目无虚睇,像满满的一盒丹麦点心,刚揭开盖子的印象。哥本哈根所产的瓷器,造形精巧,著色雅淡,据说曾受中国影响。进得店去,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泽,在圆融流转的轮廓上滑动,诱惑手指去轻轻摩挲。对那样的秀气,我的抵抗力是最低的。出店的时候,我手上多了一只纸盒,里面是一座人鱼公主和一座为母牛挤奶的农家少女。人鱼的尾巴和村姑的衣裙正是那种最浅淨最抒情的青紫色,回头亲嗅村姑的乳牛,则是白底黑斑。

  杜塞尔多夫

  两小时后,我飞到了西德的杜塞尔多夫。我的目的地原是科隆,因为『莲的联想』的德文本译者杜纳德在科隆德国之声任中文部主任,邀我前去一游。但哥本哈根去科隆竟无飞机直达,只能先到杜塞尔多夫一宿。我投宿的派克旅馆在城西科内留斯广场旁边,对面便是戏院,车声人语,终夜不歇,比起哥本哈根小运河边的那家古客栈,情调全然不同。天花板比现代的房间高出两尺,白纱窗帘一垂到地,更衬以墨绿色的厚帷,虽是初夏了,却和北欧的旅馆一样,并无冷气。室内的佈置富丽而古典,饶有十九世纪遗风。一夕房租高达一百三十马克。

  傍晚时分,我按著地图的指示,施施然朝落日的方向,去寻一家叫雪凫邮的餐馆。我迷了路,向一位中年妇人求助。她说她家也在那一带,便一路说笑,引道前去。餐馆蜷缩在一径红砖砌地的斜巷子里,门口悬著铁盖白罩的风灯。进得店去,才发现屋深人喧,生意正盛。房间宽阔而曲折,一张张松木板製的长桌,方方正正,厚甸甸的,未加油漆,触肘有一种木德可亲的乡土风味。坐的也是松木长凳,单身客都不拘礼,可以混杂并坐,据说也是当地人引以自豪的传统。蓝衫黑裙体格硕健的酒保,左手托著满盘颤巍巍的高杯啤酒,右手拎著一条长长的白巾,边走边甩,左右摆盪成节奏,真把我逗乐了。我点一份有名的青鱼片和一杯土波啤酒。酒保有点迟疑,问了一句:「就这点吗?」我说:「先来了再说。」鱼片端来了,满满一大碟,杂以苹果及洋葱的切片,和以调味酸汁,并附上一块乾硬的圆麵包。一片进嘴,倒吸一大口凉气,我的灶神菩萨,敢说这是世界上最酸的东西,把我的舌头都酸弯了!赶快喝一大口冰啤酒,反而变本加厉,只有猛嚼白麵包。三块鱼片勉强下肚,才省悟那麵包是绝对少不得的。如果整碟吃完,今晚一定是睡不成觉的了。最后酒保看出不对,建议我叫一份德国牛排,才胡乱充饥了事。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奕奕,去探赏邻近的「宫园」。那座公园枫橡榆栗之属绿翳半空,枝叶交荫成凉翠沁人的阳伞,一遮便是一亩半亩的草地。那草地修得细密齐整,好一幅欲卷而无边的巨毡,绿得不能更纯洁。但另外的几件事却全都落了空。公园的西门有一座歌德纪念馆,那天偏不开门。园内有小丘名拿颇崙,丘上有诗人海捏的纪念碑,却遍寻不见,只看到几座全不相干的石像。问来往的路人,没有一个能指点迷津。海涅生于杜塞尔多夫,当地人似乎全不在意。艾略特名诗「荒原」,一开篇就提到「向前走,走入阳光,走进『宫园』」:当时以为就是眼前之景。回到香港一查诗集,原来是指慕尼黑的那座。怀著失望的心情,当天下午便乘了银灰衬底的橘红火车隆隆去了科隆。

  科隆

  一矗二千岁,古罗马帝国的科隆名城有两大不巧──横行的莱茵河与纵举的大教堂:横的,是神造给人的,纵的,是人造给神的,两者都不属于科隆。那莱茵河滚滚向北流,水流,岸不流,岸留,水不留。水是从高高的瑞士滔滔而来的,终竟被北海静静地领去,罗马兵到前就早已如此。那大教堂嵯峨的双塔向上昇,塔尖刺痛中世纪的青空,七百年拔地森森欲飞腾而始终未飞去,只留下这灰沉沉,黑甸甸,烟苍雨老的巨灵,磅古礡今,不胜负荷地犹压著科隆。

  双塔竞高的哥德式大教堂,中世纪悠悠一梦留下的铁证,重重烙在现代的额上,不敢仰视又不可否认。那双塔从一切楼顶和教堂顶上陡然升起,到一种遗世峙立的高度,于神日近而于人日远,下界的尘嚣,环城的高速路上儿戏的车潮,已经不能够上达他的天听了。就那样充塞在天地之间,那古寺之精日日夜夜祟著科隆人不安的记忆。走过任一条正街斜巷,远景尽头他总在那里,瘦瘦的塔影擎在天边,一切街景以他为背景。

  正是一阵夏雨刚过,我的火车渡过莱茵河,从东面进城,艳阳下,鲜明光洁的现代排楼里,猛不防涌出这幢幢的黑巨灵,震得人呼吸一急,看呆了。那麽深刻奥祕的一座大雕塑,四围的角楼,阴翳的浓彩玻璃窗里深藏著机心,惊疑的再瞥,惶惑的回显,怎能窥探得清楚?到了旅馆里,草草安顿之后,立刻僱了一辆车迳去大教堂前的广阳。

  终于站在他的阴影下,科隆的青空忽然小了,且被楼角和柱尖和顶上危举的千百座十字架咬出参差的缺口。远望时黑压压的一片,这时才分出了细节,描清了轮廓;大理石的纹路,风雨的剥蚀,岁月的久暂,也渐可追寻体会了。我怔怔立在西南角,不是在低迴,是在仰歎。富丽的腰线,典雅的拱门,修挺的石柱,镂空的桥栏,大大小小斜斜正正,看不尽一层层一列列天使与圣徒肃穆的雕像。我绕壁而行,时行时止,每移一步,仰望的角度一变,钩心斗角的楼势塔影也呈露新貌,盘盘困困,原是峥嵘的石相,忽然天光一道,排罅隙而下贯,再前一步,罅隙乍合,又一簇十字架从背后昂起。而贴著牆隅,一仰面总有隻狞恶的黑兽作势在攫天,又似乎就要一纵扑下来噬人,定神再看,才悟出那是承霤的笕嘴,簷牙高啄,喷过几朝几代的骤雨。

  直仰到目眩颈酸,才想起该进去看看了。一跨进西面的高铜门,冰人的寒气兜头袭来,像下了钟乳石洞,不禁打了个喷嚏。再前几步,纵堂豁然大开,雕有圣徒的两排巨石柱间,目光尽处,浮现七弧相接的半圆形唱诗班坛,那高逾百迟的堂顶,用一层又一层的拱门弯弯托住。彩绘三贤朝圣的绚烂玻璃窗透入七色的天光,随著户外的阴晴忽牆忽明,阳光无阻时,一切都金碧生辉,管风琴的巨肺开阖在歌颂,恍惚之间,真回到中世纪去了。

  回头仰望,背阳的北窗阴朦朦的,定睛端详时,才看出一幅幅的画面各述圣经的故事,或讚旧约的人物,气象之壮丽一览难尽。科隆大教堂本身就是西方建筑的一大杰作,而所藏古画及金、铜、木、石等等的雕刻之多,又堪称宗教艺术的纪念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例如十二世纪的金棺,供于东方三智士的神龛,重逾六百磅,又如十五世纪罗赫纳所画的「三智士朝圣图」等件,那天下午我都有缘从容瞻仰。

  科隆大教堂长四百七十四迟,宽二百八十三迟,高五百十六迟,是欧洲最宏大最有名的教堂之一。说来也难相信,从破土到落成,全部工程竟拖延了六百多年。先是一二四八年,大主教康拉德主持了开工典礼,有意超越完成不久的几座法国教堂,盖一座当时世界上最宏大的教堂。七十二年后,才将东边的唱诗班部分盖好,之后工程更趋迂缓,到十六世纪初年,无论是纵堂,横堂,或南面的塔楼,都只建了个大致的躯壳。这时新发现了美洲,欧洲海运大开,科隆的河港地位渐形低落,经济衰颓之馀,建筑工程遂告停顿。其后三百年间,只见半座教堂,旁边高高地横著一架起重机。十九世纪初年,浪漫时代怀古成风,中世纪的哥德式建筑再度流行。一时作家、学者、王公之间,都热烈主张继续未完之业,于是普鲁士王肺特烈.威廉四世在一八四二年奠下了复工的基石,到一八八零年才悉照十三世纪的原定计画竣工。不幸又逢二次大战,损燬可观,直到一九五六年始告修复,重新向信徒开放。

  最后我巡礼到横堂北厢,看见络绎的信徒跪在烛案前的锦墩上,合掌祷告,心事形于颜色,然后起立,把钱币投入捐献袋中。我并非天主教徒,却感于柔美的宗教气氛,徘徊不忍遽去。烛案上一列数十枝白烛,素辉清莹,一注注的蜡泪纵横流泻。我乘人散的空档,趋前燃一枝新烛插上,默祷一番,投一枚马克币在袋里,便从北门出来,回到现代。

  但不久我又投入了远古,比中世纪更淹远的古代。大教堂的南邻是一家新建的「罗马与日尔曼博物馆」,诱我进去。那哥德式的七百年古寺,面容矍铄地君临科隆,阅世虽久,所阅的却只是科隆的后半世。至于更长的前半世,逝去的不算,留下的,一半在地上,一半却在地下。一进博物馆,迴梯就把我接到地下室去。那地下室空荡荡的,中间更凹进去一块,长三十三迟,阔二十四迟。原来那是一整幅地板,用千千万万片彩绘的细石和玻璃镶嵌而成,缤纷的图案隔成的长方形与八边形空白里,更嵌出人物和禽默,或为酒神,或为牧神,或为半裸之美女,或为酒神之斑豹,总之描述的都是游宴的乐事。居中的一图是酒神的醉态,乃称为「戴奥耐索斯镶磁」。地板四周的小图,所嵌尽为牡蛎,瓜果,家禽之属,说明它原是贵族之家的餐厅所铺,据考证当在第二世纪。一九四一年德国人掘出这名贵的罗马遗迹,便严加封护,并就原址建筑这座「罗马与日尔曼博物馆」永加珍藏,直到─九七三年才任人观赏。

  古罗马人重死厚葬一如古中国人。科隆古城牆外,官道两侧罗马的古墓累累,最多纪念碑与石椁,是考古学者的乐园。俯临「戴奥耐索斯镶磁」一端的「巴布礼谢斯之墓」,正是近年发现的一座。长方形的石墓上还饰有石柱支起的小殿堂,中央拱著罗马第五军团将官巴布礼谢斯的立像,据说墓中是公元五十年的人物,年代更早于那镶磁地板的主人。博物馆中罗马的古物收藏极富,有的是当地所製,有的是古代从义大利运来。其中科隆人最引以为荣的,是东方三智士的遗物,早在十二世纪便由达赛尔的大主教端纳德从米兰迢迢携来,所以至今科隆城仍以智士的三顶金冕为旗徽。

  我说那双塔的古教堂所阅的不过是此城的后半世,因为科隆是一座两千岁的古城了。科隆之建城,早在公元前三十八年,亦即我国西汉末年;当时奥古斯都大帝的驸马亚格瑞帕任莱茵河区的元帅,将日尔曼族的乌壁人自河东徒至河西,为营乌壁城,是即科隆前身。其后罗马大将吉曼尼克司在此生下一女,名叫艾格丽派娜;她和前夫生的儿子就是日后的暴君尼罗,她的后夫就是罗马皇帝克洛迭厄斯。皇后的故乡身价自又不同,到了公元五十年,她就下诏把乌壁城升格为罗马的正式市,从此改名「敕封艾格丽派娜之克洛迭厄斯藩镇」。科隆之名即由colonia(殖民地)转为法国人治下的cologne而来。升格后的科隆,在罗马人的锐意经营之下,渐渐蔚为帝国北陲之重藩,甚至有「北方罗马」之称。早期的城堡建成方形,每边约长一公里,断续的城牆和西北隅的城楼依然坚守在现代的街道上,但疾驰城下的不是骁腾的战车,是金甲虫和朋士,令人产生时间的错觉。中世纪时,城堡扩建为半圆形,约宽一英里,长六英里,成为德国最大的城市。十二世纪时,科隆的城区甚至大于巴黎与伦敦。十三世纪该是科隆的全盛时代,同一年内不但兴建那大教堂,更创办了一所神学院,于是天主教的高僧如汤默斯.亚贵纳斯及敦士.史可德斯等先后来此讲学,不但使科隆成为学术中心,更于十四世纪末成立了科隆大学。不料十六世纪以后,欧洲各国向海外殖民,竞拓海运,科隆在莱茵流域的枢纽地位渐趋冷落,三百年间几若为世所遗,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才复兴起来。

  从博物馆的地窖冒上来,再度回到现在的科隆。我兴致勃勃越过大教堂广场,走上东边的霍恩索伦大铁桥,看脚下艾德诺大道车潮来去。那铁桥,远看只见斜里的侧影,黑压压黯沉沉密匝匝的一团,罩在滚滚的莱茵河上。走上桥去,才渐次看清桥面的双轨上,当头罩下稠密蔽天的钢柱钢梁缠织成三座双弧形的拱架,橘红色的电气火车就曳著一长列铁青色的车厢在架里敲打而出。这座巍峨的大桥是科隆跨河东去的八桥之一,每天有一千辆火车对开驶过。我过桥的二十分钟内,就有好几班火车掠我而过。只觉得一时铁轨骚然,抽筋错骨一般地紧张,有节奏的追击一波波传来,从遥远的预告到逼近的警告,轻快的铿锵加骤加重加强为贯耳撼耳的踹地铛鞳,森严的梁柱都沉住气,能不倾轧就不倾轧,所有的铁钉都咬紧牙关。那种金属相撞,壮烈的节奏有华格纳之风,你觉得千轮万轮无不在你脊椎上辗过,有一种无端被虐的快感,一遍又一遍。滔滔的莱茵河向北流,水势湍急,浪色黄浊,据说以前不如此。据说以前的舟人河客,都被金梳梳髮的洛丽莱用妖曲诱拐去了。俯在桥栏上,只见一艘接一艘平扁的长货轮,重载压得吃水很深,舱面低贴著水面而过。

  到了对岸,绕过霍恩索伦皇族的青铜骑像走下桥去。石级尽处,是长长的河堤,里面是东岸的卫星城德意志,濒河则是行人的石道。河向北走,我独自向南行。因念北欧之旅,也是一路南来,这季节,在台湾和香港虽然是穀雨已过,端午未来,暑天的炎气早就炙手可热,夏木嘉荫已经翠映人面了。但在此地,犹是仲春的嫩青软绿,瑞典的树梢刚绽春机,丹麦的枝头才满春意,德国的五月底春色就更浓,莱茵河上,合抱的枫树和更粗的榆树已经枝齐叶满,迎著阳光的茂叶,绿中透出金黄,十分明媚,背光的一些则叠成一层深似一层的墨绿。阳光艳美,走得久了,略有一点汗意,便在几树翠盖接叠的巨枫荫里歇下脚来。凉风从莱茵河上吹来,枫叶翻起一簇簇金绿和墨绿,低桠的丛叶一开一阖,露出横波的大铁桥,和桥上迤逦的火车,但远得已不闻那震响。不知那里飞来了一群燕子,纤秀敏捷的侧影衬著青空;三三五五,上上下下,在水上连袂迴翔,时或掠来岸边,在糙石赭颜的古城垣上追逐鸣嬉。一时间,烟波辽阔的河景更添了灵活的生气,但一缕乡愁,虽是那麽轻细,却忽然上了心头。西洋诗中当然也读到过燕子,但那是「学问」,不是「经验」。一旦面对此情此景,总觉得怎麽江南的燕子竟飞到莱茵河上来了呢?

  我沿著莱茵河继续向南走,五月的艳阳下,微微出汗,脚也酸了,心头却十分欣慰,一面在构思一首诗的开端。隔著河水,对岸的科隆纵览无遗。为了维护大教堂高超的尊严,市中心不淮兴建高出它双塔的巨厦,所以这莱茵名城的轮廓并不峻拔,但建筑物与青空交接处的「天界」却是美丽耐看的。并列得整整齐齐高皆六、七层的临河街屋,一排排长方形的窗子上都耸起徒斜的三角牆,上覆深褐色的瓦顶,放眼看去,就像邮票的白齿花边那麽素雅。而在横延的齿纹之上,更升起魁梧秀挺的一座座教堂,峭急的塔尖犹擎著中世纪的信仰。而拔出这一切朝天的三角和锐角,这一切狼牙犬齿之上的,当然是那座俯临全城的大教堂。悠悠的罗马帝国,漫漫的中世纪,都早随滔滔的莱茵水逝去,而衬著远空,背著斜日,却留下那哥德式的古寺,正应了苏轼之句:「未随埋没有双尖。」其实埋没在他的盛名之下,科隆有好几座教堂年寿比他更高,哪,就在他左边不远处,那四塔拱卫一尖独秀的苜蓿花型的圣马丁大教堂,就建于一一七二年,比他更老七十六岁。再向左,另一座苜蓿花型的圣玛丽亚大教堂,已经有九百多岁了。

  于是面前这北去的莱茵河,逝者如斯,流成了一川岁月。对岸的水市蜃楼,顿成了历史的幻景,一幕幕,叠现在望中。这就是科隆的身世。凯撒来了又去了,留下艾格丽派娜的恩泽,罗马人的馀荫,留下罗马的石墓和沟渠,留下一道道的古石牆纪录两千年的风霜雨雪。耶稣来了又去了,留下三智士的冠冕,留下一簇簇的十字架在半空。霍恩索伦的帝王来了又去了,留下桥头的广场上的青铜骑像。然后是来了法国兵又去了。希特勒去时来了美国的轰炸机和战车,二次大战的烟烬里,古科隆,只除下一座劫后的大教堂和十分之一的市区。艾德诺,战后的贤相也是科隆的子弟,领导著不屈的科隆人把一堆废墟重建成今日西欧的重镇,莱茵河中游最大最活跃的名城。据说当初艾德诺决定为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定都,在其南四十哩的波昂而非其故乡科隆,还引起桑梓父老的不满。不过科隆却真是复甦了,像每一次劫后它都能复甦那样。眼前这城市是一座脱胎换骨了的现代城市:八座大铁桥横跨河上,八条高速公路辐射而驶,复由环城的快车道贯串在一起,波茨望的科隆。波昂国际机场是名副其实的「空港」,而大海轮可以逆莱茵而来,使这内陆的河港一年卸货达一千六百万吨。

  过了德意志大桥,到了塞佛灵桥头,便登桥向对岸踱去。那是一座单柱独墩的吊桥,桥墩支于中流,桥柱一矗七十公尺,用十二根巨钢缆吊住桥身,设计匪夷所思。到了对岸的桥头上,一条乳白色红烟囱的游船正从莱茵河下游巡礼回来。我凭著迴旋石级的铁栏,看游客兴尽登岸,向街上散去,或与家人提携,或与情人笑语,那种自得而亲切的神情,令我乡愁又起,且心怯旅馆的空房起来。我穿过行人漫步的著名街道合爱路向北走去。到旅馆附近的艾伯特广场时,中世纪留下的埃戈斯坦城门上,已经是夕照满牆了。

  当晚杜纳德和他的太太来旅馆看我。wǒ men去酒吧喝土产的「寇希」啤酒,且约定明天去德国之声参观。杜纳德太太还是初见,由于她不谙英文而我又不谙德文,只有靠杜纳德从中翻译,却也谈得十分亲切。杜纳德说,他译『莲的联想』时,誊清的工作是她做的,所以她对此书之德译本始终也很关怀。我立刻举起「寇希」向她致谢。

  第二天下午,杜纳德来接我去大教堂广场,在橘红的布阳伞下饮酒,一面看行人来往。燕子在大教堂的塔楼上飞翔,高得看不真切,倒像是一群蝙蝠。低处飞的则是灰蓝色的鸽群,拍了一阵翅膀,总是落在地上,三五成群地觅食。想每一座圣徒或先知的石像头上,该都有一泡鸽粪吧。之后两人便步行去德国之声。昨天在莱茵河边走了好几里路,两脚起了肿泡,这时更隐然作痛起来。到了德国之声,上得楼去,杜纳德把他中文部的六位tóng shì介绍给我──依次是陆锵,严翼长,张凡三位先生,和侯渝芬,杨先治,张子英三位女士。从斯德哥尔摩一路南来,这还是第一次说中文,倍感异国乡音的温馨。张凡先生带我去录音室做了十分钟访问,之后严翼长光生又陪我去附近有名的四七一一香水店参观。科隆香水名闻天下,国内习称古龙水,其实却是十八世纪初甚至更早由义大利人传来科隆的,据说是提鍊佛手柑和其他柑橘类的汁液而成。看来科隆受惠于义大利者,不限于凯撒之武功与文化,或是圣保罗手创的教会。当晚,杜纳德伉俪及六位tóng shì宴我于一家中国菜馆,散席后陆锵先生驾车送我回旅馆。陆先生是联合报驻西德的名记者,旅德廿年,为我说德国事如数家珍,十分有趣。谈到夜深,啤酒饮尽,竟然陶陶微醺了。第三天下午,杜纳德送我到波茨望的机场,依依握别而去。两小时后,我又回到巴黎。

  巴黎

  在巴黎不到二十小时,偌大一个花都,连走马看花都太匆匆了,更何况是在游览车上,喋喋的嚮导声里?我住在凯旋门西北方一条街外的「顶点旅馆」,正当「国会大厦」的斜对面。当晚乘了一辆游览车自巴士总站出发,蜻蜓点水一般,历经了万东广场、罗浮宫、塞纳河上的新桥、巴斯铁狱、圣母院、卢森堡宫、埃非尔铁塔、凯旋门、香榭里舍大道、歌剧院、蒙马特、拉丁区等名胜。这样的一目十行,等于用看报的速度去翻阅一卷诗集,里面每一首精心杰作都值得再三咀嚼,从容吟味。不过我在巴黎只此一夕,算是北欧之旅回程拾来的「花红」,也只有将就如此了。

  一座文化古城如巴黎者,本身就是永不关闭又且「具体而巨」的一座纪念馆,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千般联想,株连藤牵,再也挥之不断。这城市素有「光明之都」的美称。那一夜的巴黎是一片光之海,浮漾著千千瓣万万蕊高低远近的珠白色灯盏,拿颇崙的帽影似乎在灯影后晃动。我手里握著司机找来的一张十法朗的钞票,上面那蓬髮挥杖的画像,不是庞毕度或狄斯唐,是浪漫大师贝辽士。这说明为什麽巴黎是艺术之都。

  车过蒙马特,红磨坊的繁华如故,那梦一般的风车在彩灯的河里旋转,路边的酒座上,波希米亚族已经客满,对他们来说,巴黎之夜正开始。红磨坊永远是罗特列克的,永远,我说。车过塞纳河,桥上的灯晕摇曳在波上,就像惠斯勒画上的那样,他一点也没有骗我。巴黎以罗马风,哥德风,巴洛克风全部的美支持她遥远的声名,巴黎没骗我。但在我走马灯的缤纷联想里,闪现得最祟人的一张脸,却是那红髮绿睛的荷兰画家,虽然他从未叫巴黎做家,虽然也像我一样,只能算巴黎匆匆的过客。我想起了「梵谷传」巴黎的那一章,怎麽译者自己都到了第五章里来了呢?

  第二天上午,去凯旋门附近的一家小书店买了一张明信片,正面的风景是铁塔,反面我写上:「在铁塔下,想起了你的名句」,便贴上邮票,寄给远方那诗人。中午,我的法航班机在啸呼声中纵离了最后这一驿欧土,高速向东南飞行。大块的水陆球在脚下向东旋转,wǒ men却赶在球的更前面,云的更上方,巴塞尔,沙尔兹堡,然后是南斯拉夫的萨格瑞伯,贝尔格来德,一驿过了又一驿。黄昏提早来到,敻无边际的大蓝镜在隐隐收光。「伊斯坦堡在下面,快看!」满舱的惊呼声里,我一跳而起。两万英尺下,地图一般延伸著欧陆最后的半岛,一片土黄色,止于一个不能算尖的尖端,而欧陆杀后的一座名城,无论你叫它拜占庭或君士坦丁堡,朦胧里,似乎就是那尖端上非烟非尘的一痕痕斑点。幻觉此时,正有无数新月带星的塔楼尖尖地簇簇地指著wǒ men,也许舱外,正是各种教徒的祷告上昇时必经之路。初夏的晚空,天气那麽晴朗,上面的黑海蓝接下面的马尔马拉海,好一块洁淨完整的土耳其玉,何曾有什麽樯桅在越水?再过去,nǐ kàn,便是浑茫的亚洲了。

  一九七八年冬

科隆  教堂  瑞典  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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