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林子的鸟,黑压压地四散开来。远远地还能听见野兽的嚎叫声。玛雅不自觉地抓住了罗杰的手。
1
罗杰第一次看见玛雅,是在上岛的那天。他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天气晴空万里,空气浸着海水,满是咸腥的气味。他抬起被晒得黝黑的手臂遮挡已然发白的日光。
小岛在萨恭河的入海口处,盛产玻璃及各种精致的手工玻璃制品。大概是为了应景,岛上两三层高的小屋也大都粉刷得五彩斑斓。家家窗前都种着淡紫色的勿忘我,门前绿色的邮箱上挂着金黄色的铜制铃铛儿。有风吹过,岛上就响起此起彼伏的铜铃声,如同一首当地特有的民谣。
几只海鸟停在码头的桅杆上,罗杰走过去,它们也并没有要飞走的意思。他掂了掂肩上的背包,才一会儿的工夫,头发已被空气浸的湿漉漉的。这是罗杰离开家乡的第三个年头,他的父亲面包是个农场主,而他却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三年前父亲去世,他把农场交给表兄照料,开始四处游历。
罗杰决定在小岛上住下来,眼前安逸的景色无疑也羁绊住了他不安定的脚步。他隐隐地觉得这座小岛将带给他前所未有的经历。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目眩,无论是大自然赋予它的还是人赋予它的,真是神奇。”他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我从未见过蓝得如此透彻的天空,好像连阳光也比别处洁净。”
他合上日记本,出了门。他住的屋子正对着岛上另一个码头,只是现在鲜有人用了,罗杰坐在码头的台阶上。他将头靠在上面,闭上眼睛:海浪轻拍着礁石,海鸟的啼鸣,还有淡淡的木质味。
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里变成了一条鱼或者一只海鸟。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缓慢地站起身准备回住处去,突然——
“对不起,先生,您能先别动么,马上就画好了。”
罗杰循声望去,在离码头不远处的树荫下坐了个女人,支着画架,从画架后面探了半个脑袋。罗杰默默地又把头转了回去,重新坐回台阶上,摆回了同样的姿势,只是现在他已无心感受眼前的景色,而是对树荫下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好了,先生。”他听见远处女人的叫唤,缓慢地站起身来。
短短的一百米路,罗杰已经在心里想象了女人的千百种样子,在这样如画的小岛上的女画家,究竟该是个什么样。
眼前的姑娘如同从他的书里走出来,亮棕色的及腰的长卷发,健康的肤色衬着琥珀色的眼睛,高挺的鼻子,和一张艺术家的嘴。她穿着一条蓝色棉质的长裙子,外面的系着沾满油彩的围裙。
罗杰呆呆地看着姑娘,盯得她有些不自在。
“这是我的画。”
罗杰走过去,画布上的油彩,散发着淡淡的颜料的气味,他指着画中自己位置的图案问道:“这是我么?”
“是的,先生。”
2
“那是一幅怎样的画,我到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清楚地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种颜色。”
罗杰合上日记,走到窗前,看着月光下的小码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不禁又笑出了声。
玛雅有着所有小岛上长大的姑娘的特质,热情,大方,美丽又纯洁,她眼里的世界就像岛上的玻璃,晶莹剔透。
“我的祖父也是个画家,他还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在这个树荫下画这个小码头,每天,每天,画了几十年。”玛雅望着现在有些斑驳的码头说道。
“说说你吧,说说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作家。”
“作家不敢当,我就是个四处游历的人,这些年我去过一些地方,有落后贫穷的村落,也有繁华喧嚷的都市,我一直在找一种悸动,让我能真正落笔。”罗杰说着就看了一眼玛雅。
她把头靠在树上,阳光透过树枝间的缝隙映在她轮廓分明的脸上。罗杰觉得看着她好像就能平定心中的一切汹涌的情绪,使整个人都祥和起来。
“我在上游的安布纳斯城听说了这里,说有个神秘的小岛,能做出哪儿也做不出的玻璃制品,不光是纯净的色泽,每一件作品都像是有生命。外面有传闻说岛上还有一件传世之作,看到的人能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强大的幸福感和内心的平静。”
罗杰顿了顿,继续说:“所以我就来到了这里,希望有幸可以体会这种从而找到写作的灵感。这是美丽的地方,我一到这里就立刻被这里的景色和人吸引住了。”他谨慎地看了一眼玛雅,但她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我也听我祖父说过,他说那是人力所不能及的作品,浑然天成,但我也从来没有看过,包括我的父母。”玛雅转过头看着罗杰说道。
“祖父去世后,我整理他的东西发现了一本日记,我至今没有打开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线索。”
“你的意思是?”罗杰并不确定玛雅的意思,毕竟他对于玛雅而言还算是个陌生人,旅人,游客,只有过几次简短的交谈,哦,还无意中当过她一次模特。但这都不足以让她与之分享一个这么大的秘密。尽管,尽管……罗杰摇摇头。
“你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你愿意,wǒ men一起把这秘密找出来。”
“可我毕竟不是岛上的人,况且……你为什么相信我?”罗杰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些优柔寡断了,他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但他又确实为这个问题所困扰着。
“画家的直觉,岛上有句老话,遵从自己的内心。”
罗杰越发不明白眼前这个姑娘,她的画用色大胆笔触犀利,她对人和善毫无芥蒂,相信直觉却感触纤细又柔软,她的存在本身就好像一幅意义丰富的油画,让人不禁细细品味揣摩,只觉意境深远难以捉摸。
3
罗杰跟随着玛雅来到她祖父生前住的房子,与岛上随处可见的房子无异,正面涂着黄色的油漆。走进卧室,墙壁上都是她祖父生前的画作,同样犀利的用色,不同的是玛雅的画多是曲线,而他的祖父更喜欢用刚硬的几何线条来表达。罗杰想起曾经在尼斯遇见的画家告诉他,任何画家的画作都是他们内心世界最真实的写照,看一个人的画就好像在解读一个人内心中不加掩饰的独白和渴望。
“找到了。”玛雅举着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本对罗杰说。
她拿着日记本靠着柜子读起来。
“听,这里:‘我终于明白了神作的含义,也终于有幸在有生之年得以亲眼所见,传言鲜有不为过的,但这一次它却并非言过其实。’”
玛雅有些兴奋,她拿着日记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抬起头积极地寻找着罗杰的目光以求回应。罗杰早已经因为身处在这样一个老画家的屋子里而倍感震撼了,听到日记的内容激动得心情更加难以抑制。他想到上岛的第一天他就冥冥中有预感这次是不寻常的旅途,而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喜出望外。
“我再一次回到那里,我相信它赋予我无限的创作灵感,它让我思如泉涌,似乎毕生的所思所想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不仅是神作本身,能够明白并找到它本身已经让我获益颇丰。”玛雅继续念道。
“我多么希望我亲爱的米歇尔能在我身边,和我分享这的一切,我现在的内心觉得很富足,除了米歇尔,和我走过了40个年头的米歇尔,她不在我身边是我唯一的缺憾。”
“米歇尔是我的祖母,在我10岁那年去世了,她和祖父的感情非常好,她的去世一度给祖父的打击非常巨大。”
老人,妻子,神作,灵感,罗杰的脑子里已经环绕着许多破碎的线索,而他知道这些都是引导他走向真相的明灯,只是现在他们还没有被点亮。
“1892年3月9日,雨。我觉得我的日子所剩无几,我决心再去看一眼,这我热爱了一辈子却在最近才领悟的真谛,屋后的小路因为雨水变得泥泞不堪,而我行动也已经变得十分困难,但那强大的愿望支撑着我,走完那崎岖的道路,这是我毕生最后的愿望啊。”
玛雅合上日记,她显然想到了什么,罗杰心理也已然有一个模糊的答案,他们心照不宣地朝屋后的小路走去。
现在正值3月,小岛的3月多雨水。他们刚出祖父家的门就下起了雨,他们沿着日记里的小路走向丛林的深处,雨水打在四周茂密的树叶上“啪啪”作响,他们的脚步声惊了林子的鸟,黑压压地四散开来。远远地还能听见野兽的嚎叫声。玛雅不自觉地抓住了罗杰的手。罗杰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这种情绪错综复杂,有期望,兴奋,和些许畏惧,但这些许畏惧在玛雅抓住他的手的时候被另一种情绪替代了,就是“我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和危险,我要尽我一切的力量保护我身边的这个姑娘。”罗杰握紧了玛雅的手,他黝黑的手臂因为用劲而显得线条分明,这是他四处游历最好的证明和礼物,坚强的体魄和内心。
他们心中都清楚,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那个能给人带来幸福感的神作即将在他们面前揭开她神秘的面纱。
4
罗杰和玛雅沿着小路走进了丛林的深处,他们谁也不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但有个信念一直支撑他们向前走。祖父日记里的词句还在玛雅耳边一遍遍地回荡,那创作灵感的来源,那毕生的热爱,那无与伦比的幸福感究竟是什么?她马上就要和身边这个男人一同知晓。
她从小生活在岛上,父母都靠着制作玻璃饰品为生,从小就看着父亲将那些烧得通红的液体拉制成不同的工艺品,天气晴好的时候院子里就摆放着一排排彩色玻璃制的花瓶,彩盘,各种栩栩如生、光彩夺目的动物和人。她就在这样的岛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她对于色彩的认知都启蒙于这里的蓝天,海水,绿地,对于艺术的审美都来源于那父亲亲手烧制的玻璃制品,她的生命都和这个岛息息相关地联系在一起。
罗杰看到前方的尽头处透过一丝光线,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三年前他离开家,放弃优越的生活,只希望完成自己的梦想,希望找寻真正触及他xīn líng的悸动。这三年他四处游历,丰富自己的见闻和写作素材,却唯独缺乏那激发灵感的一击,可是现在,他在玻璃岛上,结识了玛雅,他深深地被她的画家气质所折服,被岛上的风光所折服,他觉得自己被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玛雅,有小岛,有这里的阳光海水。
他们停在被藤蔓遮住的路的尽头,他们相视然后一同拨开了遮蔽的藤蔓。映入眼帘的景致让他们无法言喻:
湛蓝的一望无际的天空,蔚蓝的广阔无垠的海水,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架起一座五彩斑斓的彩虹桥。海湾上的码头如同精细的画龙点睛的一笔在这天地间恰如其分地占着一席之地。
所有的一切在阳光的渲染下显得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玛雅回头遇见了罗杰炙热的眼光,两人相视而笑。
5
玛雅和祖父一样每天去树荫下对着碧海蓝天作画,却总还是有新的素材和灵感。
罗杰留在了岛上,就住在玛雅祖父的屋子里开始写书,书名叫作《玻璃岛》,讲述了一个游客在岛上和一个女画家的奇遇。书的第一页是这样写的:
“有时候wǒ men慕名而来,希望能一睹她的芳容,而她却在你身边悄悄地孕育着奇迹。以此书献给我的妻子玛雅和一个被称作玻璃岛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