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给老母亲办丧事时留下个绰号——秦老抠儿。
那天，老秦接到老家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大弟弟铁栓儿急切的声音：“大哥，快回来，娘不行了！”
不等老秦问明情况，那头就挂断了。
放下电话老秦直犯嘀咕，刚把老母亲送回老家。
住在一起时，老秦和老伴儿，可着劲儿的变着花样的，为母亲做好吃的。母亲的嗅觉似乎失灵了，就是闻不出香味。母亲摇着头说，住不惯县城，就想回去睡火炕了，想看看院子里的鸡飞猪跑了。
前后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不容老秦多想，赶紧让老伴给儿子媳妇打电话。
一家人赶鸭子似地奔向老家北庄村。刚一进院子，弟弟和弟媳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他扑来，他的心一下子沉入海底。
进了房屋，望着直挺挺躺在炕上的老娘，身上被白布覆盖着，老秦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你醒醒呀，儿子来晚了！”屋里顿时哭声一片。
大弟弟把老秦从地上扶起来，老秦带着询问的眼光看着他。大弟弟铁栓儿说：“早上，娘起来去猪圈解手，老不见回来，等我再去看，娘躺在了地上。送到卫生院娘还是不醒，大夫说让wǒ men拉回家处理后事，说是突发脑溢血。”
晚上，大家喋喋不休地嚷着为母亲大办丧事，老秦在桌前坐着听。
人们还在七嘴八舌时，老秦敲了敲桌子，在场人的目光这才如渔网似地收拢过来。
老秦是家里的老大，又曾在县直单位上班，已经二线，临近退休。说起话来一板一眼的：“给母亲买口上好的棺材，凡是和老秦家沾亲带故的后辈们，每人扯上一块黑纱戴上。”
没等说完，二弟铁柱儿急猴儿似地从炕上蹿到地上：“大哥，这恐怕说不过去吧！现在村里办丧事哪家不得花个几千哪？这是在农村，再说了让村里人怎么看，人家会说咱们老秦家不孝！”
“那都是给别人看的。”老秦不屑一顾地说。
“那不行！大哥，咱不能背着个不孝的骂名，让村里人戳脊梁骨！”大弟铁栓儿靠着门框，嘴里吐沫星子四溅。
“别人爱说什么是别人的事，咱们管好自己家的事。”老秦绷着脸说。
两个弟媳也急了：“这还不让村里人耻笑！看看西街的老李家，老母亲死了，还从县里请来了戏班子，唱了三天，那叫个排场！”
老秦忽地从桌旁站起来：“是排场，他老娘死了几天了，还是邻居发现的。wǒ men做儿女的生前已尽了孝心，人死后就不要摆这种排场！我今天就要破破这个邪性！我是老大都得听我的！”老秦把腿抬起来，脚重重摔在地上。只听见“咚”的一声，地，像震裂了。
这话如汹涌的浪潮拍得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喘不上气来，挑明了说这在农村可是破了天荒。十里八乡的办丧事，哪家不是唢呐声声，呼三喊四的，足吃足喝，明灯高照。可老秦家，今夜寂静得像雪夜里待命的大炮。
夜深沉，老秦睡不着，他想和临走的母亲说两句心里话。
老秦披上夹衣，来到场院，母亲身旁的供香已经燃尽。老秦用手轻轻抚摸着棺材，他感觉着母亲的体温。漆红的棺材像靠岸的渔船，承载着母亲的岁月。
老秦环顾熟悉的院落，想着，打小就在这里长大，父亲去世早，兄弟三人都是靠母亲一人养大，自己从上大学到上班都是母亲含辛茹苦地操劳，直至结婚。母亲啊！想到这里，老秦的泪水在深秋的夜里像断线的珍珠：“娘，你别怪儿子，如今红白喜事太多了，人们牢骚满腹，乡亲们一年挣俩钱不容易，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这不，前段时间电视上报道，一个大官，利用老娘的丧事大敛不义之财，乌纱帽也掉了。虽然你儿子不才，但咱不学那套！”此时，月亮高悬在空中，洁白的月光宛若铺向大地的一层棉絮，盖在娘的身上。老秦想，娘到那边不会受冷了。
但秦老抠儿的绰号却在村里传开来，不孝的罪名在乡亲们的嘴角上盛开。
这不，大孙子前两天过生日，满指望爷爷能给自己买部手机，可老秦只给孙子买了几本高考复习资料。
大孙子冲着爷爷直嚷嚷：“人家同学都有手机！”
老秦点着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前院的小红也没手机呀，可人家在班上考试数一数二的。你呢，排第几呀？有了手机你还学习吗？再说学校离家几步远，有什么事不能说呀？考上大学了，爷爷就给你买！”
儿子儿媳在县城上班，都是工薪阶层。这不，大儿媳妇听了气得直翻卫生球眼睛，嘴里小声嘟囔：“猪是笨死的，人是抠死的！”虽然声音小，但老秦权当没听见，反背着手跨出门坎。
这几天老秦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夜里突然来个鲤鱼打挺儿，害得老伴儿也睡不实：“你这老头子这是么儿了，不愁吃不愁穿的，放着好日子不过瞎折腾么儿？”老秦也不言语，披衣来到门外。这几天电视里频频播出山区闹灾的情景，那支离破碎的场面时常在他眼前变换。
他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老家闹灾，那时他还没搬到县城。那年洪水凶猛，让老秦家连个碎瓦片也没留住。要不是政府和好心人捐款捐物，老秦和北庄村的乡亲们会有今天的幸福日子吗？
今天，老秦早早起来，把长出的胡子茬儿刮了又刮，换上一身儿干净的衣服，骑着老旧的自行车来到县民政局，向捐款箱捐了二千元钱。捐款处的工作人员让他填写姓名、工作单位、捐款数额，老秦说那就免了吧。工作人员再三解释说这是工作程序必须填写，老秦开始挠头，然后写下：秦老抠，退休，二千。
老秦推着自行车往回走，边走边想：乡亲们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家里人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望望西边渐出的朝霞，脚步变得明朗而坚定。
此时，他的心已完全融进那喷薄而出的朝霞。朝霞把大地和远方的树木渲染得异常耀眼，这景色跌入行人的瞳孔里，燃起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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