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斌要到“楚地”去。“楚地”一说,是他从电视上学来的。古人称湖北为“楚”。
临行前的那天晚上,殷红梅来了。不厌其烦地问起他的出行准备得怎样。胡文斌掰着手指,将心里的打算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并拿出新买的一套西装穿在身上,对镜端详,让殷红梅为他参谋。问颜色还可以吧?殷红梅站在他身后,替他抻平西装下摆,两人的目光于镜子里交汇。殷红梅的一双眼睛释放着哀怨,忽然将头倾在他肩上说,文斌,不行的话,让我跟你一块去吧。胡文斌愣住了。身子僵直,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镜子里的殷红梅,又好似在认真打量着自己。他最终抬起手来,抓住殷红梅抚在他肩头的一只手,愧疚地说,你去怎么行啊!事先又没和小桃商量,况且这次小桃的舅舅舅妈们都去呢!他停了停,转过身,用双臂揽住殷红梅的肩膀,说,红梅,你别急不待他说完,殷红梅便推开他的手,转身坐到床角。翻看着行李箱,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问他药记得带了吗?到了湖北记着不要多喝酒,你这做父亲的,婚礼上可是要发言的,怎么讲话,要在脑子里想想清楚,别到时磕磕巴巴,给闺女丢了面子
胡文斌笑一笑,说,想过了,都想过了。
接下来他们坐在一起,将整个婚礼的过程细细揣摩了一番。待说完话,夜已至深。殷红梅起身告辞。胡文斌踌躇着,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问末班的公交还有吗?他本想送殷红梅到楼下,但想想明日还要早起,心乱了一下,门已随殷红梅的离去,“咔哒”一声碰死了。
他在客厅中央怔怔站着。面对着镜子。因只穿了件背心,那崭新的西装看上去便显得有些蹩脚。他本想对镜中自己微笑一下,最后却只能落寞地叹息一声。将西装脱下来,挂进衣橱后,拿起茶几上的钱包重新验看了一番——那是一只崭新的钱包,里面装了现金和银行卡。在准备将钱包装进西装口袋时,忽又想起什么。把放在茶几上的那只旧钱包捡起来,从透明封套的内里,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一帧妻子早年的小照。遂把它小心翼翼装进新钱包里。
这已是胡文斌一年之中要去参加的第二场婚礼了。
一个多月前,胡文斌去另一个城市参加了妻弟女儿的一场婚礼。妻弟的女儿与他的女儿小桃同龄,只不过上大学期间,妻弟的女儿便有了男朋友,而女儿小桃,则在正式参加工作的第三个年头之后,才有了现在的男友。
对待女儿的婚事,胡文斌是曾万分焦虑过的。女儿供职于一家建筑公司,工作流动性大,难能有接触同龄异性的机会。而胡文斌呢,他所供职的矿山机械厂濒临倒闭,大部分工友分流的分流,下岗的下岗。他算是幸运的,成了那家废弃工厂的守门人。每天对着空寂荒凉的工厂,心中的落寞难免会像厂房角落的杂草一样丛生——为了女儿的婚事,他绞尽脑汁,拜托过所有的熟人,却有心无力。女儿最终也懂了父亲的心思,只盼着将自己早早嫁了。一年前,经同学介绍,女儿和高中时的同学谈起了恋爱,婚期都定下来了,拍了婚纱照,男方那边给亲戚们下过了请柬,胡文斌这边也是万事俱备。却不想女儿临时起意,做了逃跑新娘。理由只是和男方没有共同语言。他们同学数年,竟然始终没有看清对方。胡文斌不想委屈了女儿,便只能委屈着自己,硬着头皮去给男方父母道歉,并赔偿了拍结婚照所花的全部费用那段时间是胡文斌人生中情绪最为低落的一段时间。他面对着阒寂无人的破败厂区,无数次感到人生的落寞与无奈。
好在一年之后,女儿终于将新男友带回来让他过目。这个新男友比起那位同学来,还算不错,学历比对方高很多,个子比对方要高那么一点,模样也比对方长得周正。最让胡文斌开心的,是女儿的新男友少了些城市男孩的骄傲与自负,而多了些农村孩子的木讷与淳朴。而让胡文斌不太开心的,也正是新男友的身份——老家是湖北农村的。没有任何背景,物质上更是一穷二白,婚后住房的问题怎么解决?小孩生下来谁帮他们带?好在胡文斌是个开通之人,他半生辛苦打拼的经历,消解了对未来女婿身份的疑虑。甚至在情感深处,他更倾向于这个一说话便会口吃的男孩。
女婿说话虽口吃,但爱笑,一笑便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问起这颗牙,才知是读高中时,晚上寝室里熄灯之后,还要躲到厕所去看书。因为打瞌睡,不小心跌在马桶上,磕掉了半颗牙齿有着这样的刻苦,胡文斌对这位女婿的前景还是较为看好的。但内心的疑虑却让他始终显得婆婆妈妈。他知道,那是亡故的妻子在他的心里作怪——她生来似乎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她和胡文斌同为农村人。胡文斌当过铁道兵,如果当年不能由志愿兵转为工人,她是不会屈尊下嫁给他的。借由某种虚幻的想象,胡文斌总会看到妻子挑剔的目光落在那手足无措的男孩身上。他的耳边甚至会听到她刻薄的抱怨声。她又在抱怨胡文斌没出息,把宝贝女儿交到他手上,却想不到他会这样潦草地要将她嫁了。定下婚期后的那些日子,每当夜深人静,胡文斌总会自言自语,那其实是冥想中他在和亡妻对话。胡文斌说,你放心好了,暂时没有房子,就让他们住在咱家。我还有些积蓄,两个孩子都挣钱,有几年房子就会买得起的。等他们生了小孩,那时我也该退休了,小孩我帮他们带,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至于他老家穷不穷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再穷能穷到哪儿去!反正女儿也不会跟他回老家生活。顶多过年时回去一趟,住一晚两晚的就回来了,能怎么样呢!是不是啊
一路上都在下雨。胡文斌坐在火车上,被广袤空间同时降落的雨水弄得有些晕头转向。由于火车运行的速度,车窗玻璃上并不算模糊,只粗疏罩了一层水汽。但车窗外疾驰而过的景色,却像被人为处理过一番,成了一幅幅抽象而迷离的图画。那些密集的市镇,衰败的村落,无数条河流以及道路,打伞或在雨中慢慢行走的路人,无不给了胡文斌一种落寞的衰败之感。卧铺上的几位乘客在昏睡,睡相丑陋。卧铺外的过道上人影疏落,推车贩卖零食的售货员隔一段时间经过一次,叫卖声显得机械而慵懒。胡文斌不想在这种怪异的氛围里泡得太久。他大部分时间靠着车窗,看窗外的雨景看得累了,便在过道与厕所之间来回走动,拿出手机和女儿通话,或是给一同奔赴在路途中的亲戚们发送问询的短信。
女儿和女婿是早他两天到湖北去的。女婿那边也要为婚礼做一番筹备。最让胡文斌担心的,是作为女方这边的亲属到达湖北之后,怎么来妥善招待。胡文斌要仿照妻弟女儿结婚时的全部模式,把自家的亲戚们安置在一家酒店里。当然是要比较体面的酒店。“老河口”作为一个县级市的地名,古拙的发音不禁让胡文斌忧心忡忡。在女儿女婿临行之前,胡文斌同他们有过一番周密的部署。市里边是有一家三星级酒店的,只是花费比较贵。女婿这样踌躇着说。那就好!胡文斌说,结婚毕竟是人生中的大事,不要舍不得花钱。考虑到亲友团的花费,的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胡文斌告诉女儿,让她转告给她未来的丈夫酒店这边的花费,不用女婿担心,他全包了。女儿出嫁前的婚房要定最高级的。妻弟是个有身份的人,也要安排一间单独的客房。其他的亲戚,就安排在标准间吧。至于婚礼结束之后,作为送亲礼,烟和酒啊什么的也一定要准备,就买当地最有特色的吧。花费当然也由胡文斌来出
打电话时胡文斌问询的声音听上去焦虑却又显得笃定,虽是女儿出嫁,但胡文斌此时却担负着双重的责任。他更担心女婿家里将婚礼办得过于潦草,从而给亲戚们留下指责和议论他的借口,老河口那个地方没有直达的火车,胡文斌和众亲戚要在河南境内的邓州下车,那里是靠老河口最近的地方。由女婿接站。
雨仍在下。那个莫名的小站看上去衰败而土气。由于列车晚点,亲友团的会合显得有些零落。直到全部人员汇聚起来之后,送亲队伍才逐渐壮大。此时的胡文斌,无疑是踌躇满志的,好像多了些主心骨。女儿没来接站,因为考虑到车上载客的人数。接站的是一辆面包车,女婿介绍那位司机,是他本家的一位叔公。年纪看上去比女婿大不了多少,辈分却要比胡文斌一干人还要高出一截。据说整个婚礼都要经他一手操办,又据说是做“石油”生意的。想来是女婿他们那个家族里最见多识广的人物。但其座驾却是辆半成新的面包车,便让人怀疑他这“石油”生意做的是否有些水分。面包车的座位刚好够亲戚们坐。胡文斌和女婿在车厢过道里每人坐了一副马扎。路况时有颠簸。为了活跃气氛,胡文斌没话找话,既不能冷落了亲戚,又不能冷落了那位“叔公”。但拥挤的车厢内,气氛却一时很难活跃起来。
抵达老河口时,早过了午饭时间。按照事先的约定,一下车便有一场“迎亲宴”,当然是由女婿这方来安排。此时女儿已早早等候在酒店门口,情绪中竟有一种与亲人久别重逢时的喜悦。她与她的那些姨娘或舅舅舅母们确实很久没见过面了,自然好一番寒暄。只是寒暄中胡文斌意识到大家冷落了站在人群外的一个人。那人看着他们亲热,老想参与进来,因无人引荐,神情便显得紧张而局促。他伸出手,客气道:这位是?
是我爸爸。
女婿这才想起将自己的父亲引荐给大家。胡文斌当即伸出手,亲热地叫了一声:老哥。
这位父亲看上去一把年纪。不高的个子。脸上的皱纹刀凿斧刻一般。胡文斌握住他的手,只感觉掌心粗粝,犹如握了一把钝刀子。半成新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脚上趿拉一双雨鞋,裤脚挽起一道,溅了泥迹。握过手之后,亲家便缩起自己的手,垂在腹下。眼睛里仍旧有一丝窘迫,看着那些纷纷和他打招呼的亲戚,嘴里不停地说,肚子饿了吧。咱这就开饭吧。
饭桌上的菜倒是新奇,大多是难能一见的当地土菜。胡文斌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招呼大家吃菜。那位叔公倒是见过一些世面,但客套话听起来还是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江湖气。女婿和他的父亲紧挨着坐。父子俩模样看上去有几分相像,性情也极为相似,都是一样的木讷与拘谨。那位叔公端着他长辈的架子,吩咐女婿的父亲说,来的都是贵客,都是咱家的亲戚,你也该站起来敬大家一杯酒啊!做父亲的便站起来,端着一杯酒,他是面对了胡文斌说话的,仍是没有什么客套话,只是抖动着嘴唇,万分郑重地说,以后这孩子就是你们的了,他不听话,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遇到这样的阵势,胡文斌自然也忙不迭站起来,对方的话让他有了些许感动——因为之前他每和未来女婿商量婚事,问起他家里人的意见,女婿总是说,我父亲在电话里说了,一切都随了你们这边的意愿办。当时胡文斌并未感到任何的惊讶,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弱势。但现在,他更清楚坐在对面的这位亲家的心愿了——好不容易读书走出去的儿子,找了个城里的女朋友,他其实是等于把儿子整个都托付出去了一样。
胡文斌有些心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席面上的气氛仍需那位叔公与胡文斌来调度。当问起亲家的年龄,胡文斌感到了几许诧异,竟然比他还要小两岁。那位叔公说,我这位侄子,真不容易,侄媳妇常年有病,自己一个人靠种菜卖菜,供出了两位大学生。村里人没有不佩服他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这位父亲的身上。做父亲的表情再次窘迫起来,嘴唇抖着,目光躲闪着不知该落到何处。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吧,他的眼睛里竟泛起一丝潮润。
倒是女儿小桃懂得男友心思。这样忆苦思甜下去,男友总归是要尴尬的。当下便挡了酒局,说大家旅途劳累,吃罢饭,还是早点回酒店休息吧。
胡文斌不想休息。他的情绪借助酒精的作用,恰恰达到一个兴奋点。他说吃完饭,要去看一看生病的亲家母。这是必须的,是人之常情。其实胡文斌另有自己的打算,他是想借机考察一番女婿家里的情况。
去时因座驾紧张,除了他和妻妹,以及女儿女婿和亲家几个人上得车来,其他人再容不下了。通往乡间的道路倒十分平坦。道路两旁修建了简陋的两层或三层的楼房。细雨中的荷塘看上去别有一番情致,挖藕人冒雨在池塘劳作,刚挖出的藕于雨水中显得越发茭白直到拐下水泥路面,车子在泥泞中行驶起来就显得艰难。过了一个村子,车轮陷在泥泞中打滑,终于开不动了。女婿和父亲同时下去推车,胡文斌也想下车,被女婿拦住。面包车发出好一阵嘶吼,这才冲出了坑洼。父子俩爬上车来,鞋子都被泥水浸湿。等望见远处一座孤零零的房屋时,面包车再不能往前去了。一行人只好下车,由女婿的父亲在前面引路,朝那座孤零零的房屋走去。
胡文斌也曾想象过那种穷困,比如房子,比如屋子里的陈设。他的老家也富裕不到哪里去,但他每回老家时,都能在温热的土炕上睡一个好觉。当他走过细雨中的菜园,忽然间仿佛坠入一个穷苦的噩梦。屋门是不能用简陋所能形容的,通向内屋的门扉甚至没有一块门板,那块簇新的门帘看来应是新挂上去的,也算是为迎接客人有过一番精心的准备。但那块门帘横担在一根树枝上,针脚也可看出主人的粗拙,像一面简陋的旗子。跨进门扉之后,胡文斌眼前一暗,但幽暗的空间里却有一丝光亮在头顶显现。这才意识到屋顶是漏着天的,好在只是隔间的位置,缝隙不大,大概是隔年的冷风掀落了屋瓦。屋子里有一股霉潮之气,迅速掩住了他的口鼻。他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丝苦涩。但怪异的表情却不敢有丝毫显现,所以他的笑容看上去便有些僵硬的。除了简陋的锅灶之外,屋子里再不见任何陈设。缩在屋角的床榻更显黑暗,挂了一面灰不溜秋的帐子。此刻那帐子瑟瑟抖动,探出一颗灰白的头来。病床上的女人看上去更显恐怖,出奇的瘦弱,脸上淤积着大块黑斑,一双眼睛倒很清秀,但眼珠是萎黄的,整个人泛出一股被药渣泡透的黑黄。她脸上的笑容略显羞涩,也不说话,对胡文斌礼节性地笑过之后,抬眼看见站在身后的儿媳,便抬起手来。女儿小桃有过一番踌躇,走近前去,任女人抓住她的手,爱意无从表达的样子,只是紧紧地攥着。
胡文斌酒醒了大半。略有寒暄,便退了出来。他站在屋外,对着碧绿的菜园勉强才透过一口气来。只觉胸口一阵阵难受。在这样的局促与难堪中,胡文斌竟然想着一个荒唐的问题——等结婚之后,他的女儿随女婿回家来看望公婆,又该睡在哪里呢!他手捂胸口,不由得后悔不迭。在定下婚期之前,自己总该来这里看一看才对。如是见到这样的境况,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胸口的锐疼忽然使他意识到了什么,这才知道是揣在身上的妻子的照片在作怪,冥冥中她对他再次进行了一番无情的指责,甚而用一双手撕扯着他的心肺。他无力求饶与哀告,只能任由着她对他的折磨。他能想象出妻子若活着,出现在这里时的情形——肯定会拂袖而去的。认定这种因自己的疏忽而造成的局面是一种骗局,贫穷是对她虚荣的内心形成的一种最大的挑衅与侮辱。她会不管不顾。纵使胡文斌顾全大局,她也会在胡文斌面前愤怒而哀伤地哭泣起来。生前的她总会在自己的任性与骄横走投无路之际,便会这样哀伤地哭泣起来,让满是理由的胡文斌手足无措,陷入深深的自责。
此刻,胡文斌再次隐隐听到一个女人细若游丝的哭泣。那其实是不歇的细雨给他造成的一种错觉。他内心的懊丧与自责,其实全部来自于他内心的感受,只不过通过对亡妻感受的想象,给自己的狭隘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出口。回程路上胡文斌一语不发,妻妹对他态度冷硬。她适时地扮演了那个亡故者的角色,对胡文斌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在他对一条江河开始展开想象之前,那种压力仍在不断地延续和膨胀。女儿小桃的表情也有些沮丧。她在和姨娘低声诉说着未来婆婆初见她时的情形,也是和刚才一样,拉着她的手,不舍得撒开任何人都能够想象出这个来自城市的女孩的出现,对那一家人意味着什么。她像一个天使,或像一位乡下人所尊崇的菩萨,来照亮他们被穷困洗劫一空的生活但倾听中的姨娘并未露出丝毫的感动,她表情淡漠。只是抚慰般抓住小桃的手。好在回程车上女婿和他的父亲并不在,父子俩要留在家里,筹备明天的婚礼。这种难堪的氛围并未感染到他们。从而不会给他们带来或多或少的伤害。
在回到老河口之前,透过车窗,胡文斌便隐隐感知了那条江河的存在。只不过透过微微雨幕,他觉得那片雾气不该如此地开阔。它漫漶而浓郁,仿佛蕴含了无限的容量,似能包容这尘世间任何纷扰。天色已暗了下来。黑夜借助雨水的掩护,提早降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当胡文斌嘶哑着嗓子,郁郁问起来时,叔公这才炫耀般讲了起来:那是汉江。老河口处于汉水的中游,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丹江口大坝的下游,是汉江整个水域最清澈的江段女儿小桃也随声附和,江边公园那一段可好玩呢!水里有很多小鱼。胡文斌坐直了身子,对一条江河的想象让他迅速从懊悔与自责中解脱出来。他太喜欢河流了,家乡的那条大河曾给过他无尽的想象。在他的感觉中,河流似乎能洗涤心中的任何烦恼。他从未见识过一条真正的江河,他在不舍地追问:江有多宽?水有多深?对于这样的提问,年轻的叔公实在给不出合适的解答。他想象不出一条江河会给外地人带来怎样的惊喜。此时车子已驰入市区,在胡文斌的不断追问下,叔公做出了临时改道的决定,要绕路带他去江边看看。路灯亮了,雨雾中街道显得异常干净,车辆稀少,打伞与骑车的行人就在街道中央慢悠悠走着。这个细雨中的城市带给胡文斌最大的感受是——太安静了。由此他竟然有了一种窃喜的理由,并为此心潮澎湃。他想,如果条件允许,就劝女儿在这里买一套房。像个富人一样,有一处自己避暑或休闲的去处。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晚年,可以带着女儿的孩子住在这样一个有着江河流经的小城里。
在胡文斌打问这个城市的房价时车子停了下来。细雨中仍见有众多散步的人。胡文斌嗅到了一股河水的气息,那么清冽。他孩子似地扑到临江的石栏上,想看清传说中的江河到底有多么宽阔。但眼前仍旧被雨雾笼罩,只细微地听到江水拍击江堤发出的落寞声响。这是一段被改造修建过的江堤,身后是茂密的树木和人造的围栏与座椅。昏黄的灯光限制了远眺的视线,视野里除了雾气之外,仍旧是丝缕的雨线和浓重的雾气。
回到酒店,亲戚们的提问在妻妹的沉默中得到了最好的解答。大家用共同的沉默表达了对这门亲事的忧虑。为了不影响小桃的心情,在她睡下之后,所有的亲戚全都聚到胡文斌的房间里来。妻妹首当其冲,对胡文斌发难。责备他的大意和不尽心。她甚至泪眼婆娑搬出了她死去多年的姐姐——那个在亲人眼里无任何原因便自杀身亡的人。胡文斌仿佛再次回到了多年之前,在妻子自杀之后的那天夜里,他面对着亲友们的诘问,仿佛一个罪犯。但懊丧之余,他开始为自己申辩,当然女儿是他申辩的筹码。他说,事情已到了这一步,又能怎么办呢!况且小桃并不是嫁到这里来。而只是走走过场,参加完一场婚礼,又回到城里去了。那以后他们就再不来这个地方了吗?nǐ kàn看他们那个家,回来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妻妹仍在抱怨。她抱怨的声音与表情像极了她死去的姐姐。好在妻弟豁达,他首先肯定了未来女婿的老实,并由衷赞美了他的父亲。他说小桃开心就行了,你们不要老说人家穷不穷,老婆有病,供养两个大学生,已经很不错了。妻妹接话说,小桃能有多开心!以后来她婆家,连张睡觉的床都没有。妻弟说,那不都是小事!以后回来,不在家里住,就在市里找一家酒店住,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他的这一说法得到了大家的默许。胡文斌又适时提到了那条江河,甚至眉飞色舞地说到了他的那个打算。他孩子气的说法并未得到大家的响应。
时间不早,想起明天的婚礼,众人又再次揣测了一番。胡文斌说,随他去吧。反正回去之后,我还要补办一场,总不会就这样将自己的闺女轻易嫁了的。
躺在床上,胡文斌这才看到殷红梅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问他女儿的婚礼进展如何?并说了一些祝福的话。他回了一条:一切都好!他想给她回个电话,但想想时间已晚,便放弃了。
疲惫的胡文斌一夜无梦。离他不远处的那条江河似乎安慰了他的睡眠。在清晨醒来之际,于梦中邂逅了亡故的妻子,她披头散发地对他进行了一番指责,凌厉的言语和咒骂像道道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他郁闷醒来,耳边竟然真地听到了鞭子的脆响,那种清脆的呼哨令他分不清身处何方。不是一记鞭响,而是众多记声音汇集在一起,嘈杂凌乱得好像有人在放炮仗。胡文斌爬起来,跌跌撞撞拉开窗帘探头朝外看。这才发现酒店对面是一处广场,很多人在那里挥舞着长鞭,煞有介事地在抽陀螺。陀螺有大有小,大的足有碗口大,玩陀螺的有老人也有女人。这种游戏他少年时也曾玩过,但此地这么多人参与,想必是和别处风靡的广场舞一样,被当做一种健身的运动来做了。
胡文斌走出酒店,先是饶有兴致地站在广场边看了一会耍陀螺的人。脚步竟无知无觉地迈开。他穿过两条街,期间停下来同一个早起晨练的人问了一下方向。顺着栽满雪杉的街道蜿蜒向前。
果然江边就到了。江水的气息越发清冽,夹带着昨夜雨水的鲜湿之气。他以一种大梦初醒般的心态扑到江栏之上,想看清这条江河到底有多么宽阔。但遗憾的是,目力所及之处,仍是迷离的晨雾。那种宿命般的遮蔽给了胡文斌无尽的遗憾。低头寻看间,只能看清眼底的江水清澈而激荡,泛着碧绿的色泽,真是一江好水!有渔船在晨雾的边缘穿梭来去,撒网或收鱼。胡文斌不被那遗憾所扰,心里依旧满怀欣悦。他顺着江堤慢慢朝前走,目光不断投向远处,却始终穿不透弥漫在江心的浓雾。有当地的土著在江边游泳,更多的人则在石阶码头上热身,准备下水。胡文斌也笑眯眯走下石阶,伸手试探了一下江水的温度。水有些凉。他不禁佩服起这些早起游泳的人来,并想自己若生活在这条江边,肯定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和一个准备下水的人聊了几句,那人用浓重的湖北口音对他说,水不凉不凉!冬天wǒ men也要游下去呢。
胡文斌全然忘记了自己的使命,他沿着江边越走越远,似乎想等着太阳初升,驱散江心的浓雾,好看清这条江河到底有多么宽阔。期间他看到一艘游船改建的茶馆,泊在江边。只是时间尚早,还未开门营业。他还邂逅了一位在江边洗藕的老妇人,蹲下来和她聊了几句,问了一下藕的价格,以及吃法。要不是妻弟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不定他还会这样随意地继续游走下去。电话铃声令他猛醒。这才忙不迭地寻了来时的路,匆匆赶回酒店里。
女儿已赶去化妆。因有女眷陪伴,自然不用他操心。妻弟对他说,虽然是在酒店,不在自己家里,但喜字还是要在门口贴几张的。胡文斌责备着自己的疏忽,忙不迭说,有,有!这些东西我都带来了。胡文斌的旅行包里,果然带了一沓喜字,还有折叠的红灯笼。几个人这就好一通忙碌,贴喜字的贴喜字,挂灯笼的挂灯笼。等忙完,整个酒店的五层果然增添了不少喜庆的气氛。女儿化完妆也赶了回来。通过电话之后,得知女婿带着迎亲的车队马上赶到。等到这一刻,胡文斌竟有些紧张起来。
太阳终于出来了。亲戚中的女眷感慨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朝楼下观望的胡文斌竟不合时宜地再次想起了那条江河,现在笼罩在江心的雾气或许会消散了吧来了一支豪华的迎亲车队,但不是女婿那支。在这支迎亲车队的衬托下,女婿带来的那支队伍显得越发寒酸。新娘的座驾稍微上档次一些,也只不过是一辆租来的“北京现代”,随后的几辆都是清一色的面包车,据说都是女婿那个村里的人自发而来,车身上沾了不少泥迹。录像倒是有的,这个简陋版的乡村婚礼倒是样样俱全。婚礼安排在镇上的一家饭店举行。说是镇子,只不过是略显干净些的一个大村子。街边站满了瞧热闹的乡邻。饭店门口搭了一个简陋舞台,有乐手在台上吹着唢呐与笙箫。婚礼主持人是一个皂脸的汉子,耳朵边夹支香烟,裤脚上依旧沾满了泥迹。略带戏谑的主持方式充满了乡村式的幽默。在鞭炮的喧响声中,本该庄重冗长的婚礼仪式就这样草草结束了。胡文斌并没有得到上台抒发自己感怀的机会。在这并不是怠慢的草率中,胡文斌和他的亲戚们就像来这婚礼上瞧热闹的人。女儿随女婿拜见她的公婆,接过婆婆递过来的红包,那病中的婆婆坐在饭店门口的一把椅子上,尚算炎热的天气,她却穿了厚重的衣服。她将红包递给媳妇,依旧抓了她的手,羞涩地笑着。摄像师傅拿了相机,给这大喜的一家人拍照留影。就在这时,胡文斌不知怎么,心里竟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眼底不禁泛起了一丝酸涩。
不待他的感触发酵,宴席便开始了。
菜都是大鱼大肉,粗拙而实惠,都是用大碗端上来的。酒也喝得豪放。猜拳行令之声不绝于耳。女婿这边的亲戚络绎不绝跑来敬酒。同样说着感激托付的话,他们是把胡文斌当成了女婿的再生父亲。胡文斌也不推辞,逢酒必干。很快便进入微醺的状态。出于礼貌,他又跑到亲家那边去敬酒,如是三番,很快大醉。
等回到酒店,胡文斌的情绪仍处于亢奋状态。他张罗着为准备回程的亲戚们拿出礼物,是当地上等的烟酒与土产,并假惺惺代替女婿说了一些客气话。由于归途的方向不同,所有的亲戚都要赶在天黑之前踏上返程的火车。而胡文斌要单独留下来,坐明早的火车独自返回去。所以说离散显得过于紧迫,有一些纷乱。但车票是早就预订好了的。亲戚们的仓促离去好像是一种逃离,逃离这个略显偏远的地方。所有的聚会在散尽之后都会给人一种落寞冷寂之感。但胡文斌却有些例外。他盼着这些亲戚们早点离开,他好跑去江边,看一看那条江河到底有多么宽阔。他故作热情,非要尽地主之谊,坚持要将亲戚们亲自送到车站。考虑到车上的座位有限,又看他不胜酒力的样子,亲戚们断然拒绝了他的好意。女儿也劝他回房间去休息。
他醉倒在床上。
睡去之前,他是不断提醒着自己的——只能躺一会,躺一会就要起来,去看一看那条江。
在对一条江河的憧憬中胡文斌昏然睡去。梦境因有了那条江河的存在而显得分外恬静与疏朗。只待他猝然从梦中惊醒,醉酒后身体的反应让他懊恼不已。黑暗已完全侵蚀了房间。他拿出手机看时间,已是夜里十点多了。即使迷雾没有笼罩江面,夜色也会使他看不清那条江河到底有多么宽阔。他叹息着,疲沓起来。站在窗前朝外面看了看。再次懊恼地瘫倒在床上。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明早出行的时间,那时天还黑着——他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看清那条江河了,今生或许都不会再有——他这样沮丧地想着,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沮丧。他又把那个美好的愿望再次记了起来——这里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啊!他轻声念叨着,仿佛看见未来的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有着一条江河流经的小城。在这样的想象中他的心情慢慢好了许多。拿起手机,拨通了殷红梅的电话。
你知道一条江有多宽吗?
殷红梅在电话彼端愣了一下,随即吃吃笑了。
又喝多了吧?她说,是不是很开心啊!
我看到了一条江他认真说。现在我就住在江边,只是看不到它有多宽。
姑娘高兴吗?明天跟你一块回来还是要在她婆家多住几天?
这个地方真好!有一条江,从城里流过,这里的人活得真是惬意。
他们的交谈始终不能融汇,就像流向不同的两条河流。直到胡文斌用落寞的嗓音在电话里说,等回去,补办女儿的婚礼时,你也来参加吧。
殷红梅的声音在电话中停顿了一下,幽幽地说,我也参加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这么多年了,女儿成了家,我也该把所有的东西都放下了。
离开那个有着一条江河流经的小城时天还黑着。分别时女儿女婿都感觉到了胡文斌情绪上的异样。他絮絮叨叨和他们讲起回到他们生活的那个城市之后,要补办的那场婚礼。像是一个承诺,又像是对自己的一个安慰。他甚至催问他们的归期,不成熟的样子和以前判若两人。
踏上火车的胡文斌心里满怀了期待。他盼着能再次同那条江河有一次短暂的邂逅,哪怕是惊鸿一瞥,也能让他的内心得到满足。
列车运行的速度很快使窗外的景色旋转起来,无外乎是同样的市镇,同样破败的村落与民居;大片的稻田已经泛黄,像蒙了尘垢的黄金;大片的棉田已零星绽开出棉朵,在幽暗中仿佛聚敛的寒霜。河流无一例外地干涸着。道路、桥梁、玩具般的车辆、暗哑行走的路人由于俯视的角度,这些惯常景物在胡文斌眼里像了无生气的图片,不断地翻转,不断地重复。
凝望中的胡文斌,不觉间竟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