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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还是会隐隐约约地想起他,在长长里弄的转角,在清晨嘈杂的公交站台,在办公室凝神的瞬间,他总不失时机毫无逻辑地淡淡浮现在她的脑海。她也旋即会意识到自己的突兀。已经这么些年了。
而他们的初见,说起来场景并没有多么体面。
那个夏末,她被一所南方城市的二流大学录取。她的高级工程师的父母,对这一结果有掩饰不住的深切失望。其实她自己也是失望的,不然也不会在规定注册的最后日子,才郁郁地动身,并赌气地拒绝父母的陪同。
她只买到站票,闷热拥挤的火车上,她意识到自己固执的赌气有多无力。四周挤满了各色各样的人,空气稀薄又混浊,身边紧挨着站着的男人大声咒骂着脱光了上衣,大大咧咧地努力伸展汗水涔涔的四肢,座位上一个婴儿适时啼哭,声音锐利。她窘迫小心地挤在这所有一切里,想到即将到来又似乎没什么值得期待的大学生活,忽然怎么也忍不住地流起了眼泪。
有人拍一拍她,轻声说:“你站到我这边来。”
她回头看见的是一张微微有些严肃的少年的脸,眉目端正,不知怎么透着种亲切。她红着眼睛犹豫一下,就真的站了过去。这样她的左边就是列车员休息室的隔板,右边是少年小心翼翼留给她的珍贵空间。
没有交谈。男孩总有些平静沉默地望着窗外,有一点严肃。
在有人路过的拥挤时刻,他把手臂撑在她旁边的隔板上,小心地把她隔离起来,并且小心地不碰到她。整个旅程,他努力挺直着身体,只一味沉默地护卫着。
毕竟那么近的距离,她甚至闻得到他身上些微的汗味,那汗味却不让她反感,倒觉得是年轻纯净的,带一点生动。她悄悄抬头看他,心里有意外的温暖和安宁。
火车到达终点,他背着自己沉重的背包,仍然一言不发又不容置疑地帮她拎起旅行箱,他说:“你去哪里?我要去s大。”她有一点惊喜:“我也是的呀。”他望着她一派欢喜的样子,心里生出许多陌生的柔软。
2
她喜欢他,这一点从开始时她自己就明白的。
打听他并不容易,他是个有点孤单的人,话语不多,没什么朋友,总有些来去匆匆。他叫迟鸣,工程系大三的。他们的家在同一个城市里。
她总希望能再遇见他,在运动场,食堂,换来换去的大教室,她心里始终藏着微小又热烈的盼望。
她是那么恬静文雅的女孩,眉目清秀,带一点娇弱,笑起来的样子又像个孩子,总是很容易就被男孩装进心里面去。她静静穿过学校破败陌生的长廊,一路感受着四处男孩的眼光。然而当他终于迎面而来,她一下子就会甜蜜地紧张起来,他却依旧没有多余的话,从来都是笑一笑就错身而过。
她不是没有失望的。她总穿着火车上初遇那天的裙子,那是条淡绿色的棉布裙子,腰身收得很好,裙摆宽宽的。她总有一点疑惑他是不是会记不起她,认不出她,于是下意识里总有一点唤起记忆的初衷。有别的男生给她写信:“你的样子深印在我心里,面容纯洁,绿裙飘飘,你像一朵兀自清香的花朵,盛开在校园灰绿色的暮霭里。”她重复地看这几句话,怅然地回想碰面时他平淡仓促的笑容。她是穿给他看的,她只想盛开在他心里,可偏偏他就只是那么平淡无奇地望她一眼,就已然经过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她很是失落了一阵,但也并没有到伤心的地步。学校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正是新生入学的热闹当口,忙忙碌碌的各种社团招新,文体活动,初识的朋友,容许了她把他藏进不易察觉的心底深处,那么深,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曾察觉。
很快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临,第一个学期从来都是轻易就掠了过去。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忘记了,他却又出现了。
他在图书馆里找到她,看着她隐隐有点赌气又忍不住高兴的样子,像个小孩。他说:“几号回家?火车票买了吗?”
他去帮她买票,寒假里的车票出奇的难买,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购票厅外寒冷的广场,他夹在漫长的人群里,脑海里静静闪现的都是她的样子,穿着淡绿色圆摆裙,纯白美好得像一朵兀自清香的花儿,与所有灰败黯淡的背景隔绝。
3
她始终是不明白他的。
他是关心着她的,不是吗?那么沉默,却依然是温柔挂心的。可又为了什么,总有些躲闪,有些距离呢?他牢牢地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远不得,近不成。
而她到底也是娇怯的女孩儿,那般扯开矜持不管不顾的女追男做派,她是万万也做不出来的。她心里起先是一泓清婉的温柔,几番冷冷热热的,就不由得也微微焦灼起来。
第二年春末学校有人发起一场集体旅行,去海南岛。男生们纷纷邀请心爱的女孩结伴,那么美的地方天生就是来见证爱情的。她拒绝了别的男孩,越来越有些不耐地等着他来找自己。旅行的海报贴满了校园,bbs站上到处是关于旅行讨论的帖子,可是在校园里偶然碰见的他,仍然只是平静淡淡的相视一笑。她等了几天,终于沉不住气,她去找他,努力做出不经意的样子:“旅行的事你知道吧?一起去吧。”在春意盎然的操场,他很严肃地皱了眉毛,沉默一会儿说:“快要考试了……”
他的声音温柔,可她听来只觉心中一痛,委屈掺杂着被拒绝的羞耻感迅速翻腾,她涨红了脸转身走开,原先有多喜欢此刻就有多怨恨。
她赌气答应了别的男生邀约,而他却最终还是参加了旅行。一路上自然而然的成双结对,他始终沉默一个人。她看见他看着自己,就越发与别的男生笑得灿烂。第三天的时候,他从队伍里消失独自返校,大家都说:“迟鸣真是怪人,都要出发了才一个人来报名,刚到地方没来得及玩就又突然回去了。”她知道他是难过了,觉得很解气,又无端地还是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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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去旅行的男孩返校后俨然是她名正言顺的护花使者,而再遇见他,已经又回到淡淡的老样子。起初她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冲动想去找他说个明白,然而年轻薄脆的自尊心总会适时浮起,将那冲动牢牢掌握。
后来她就真的跟一同旅行的男孩谈起恋爱,那是个眉目疏朗的北方男孩,有些粗枝大叶,又很真心真意。可她总还是希望有一天他过来找她,坚定认真地告诉她:“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她有些自私地劝慰自己,这样想并无不妥,自己原本喜欢的就是他呀。
他终于来找她,却是来告别。他要毕业了。他们沉默地相对,各自心底汹涌,他递给她一方小包裹:“送给你的。”她装作轻快地裂开嘴笑:“革命同志互赠笔记本?”他也笑一笑,转身分别时红了眼眶。这也没什么稀奇,毕业离校人们都是难免伤感。
他飞快地走,没有回头。
他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那么纯净,那么美好,她是安静放香的花朵,一直盛开在他心底。只是,他要怎么样去喜欢她?他初中时候父母车祸双双离世,他跟着年迈的奶奶靠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度日,他的肩头有沉重的责任,他不敢喜欢她的,却又不由自主喜欢了。他自尊又骄傲,却不得不小心紧巴地安排自己的每一份开销。而她又是那么不识人间忧愁的女孩,需要小心轻放稳稳呵护。他要怎么样才能告诉她,自己多么拮据,大学四年一直做着家教及各种兼职,自己有多自卑,那一年的旅行他是怎么样才凑够了旅费,在他心里,又是怎样渴望着可以大方地邀请这个可爱的姑娘,慷慨体面地承担各项旅费,给她买任何她喜欢的零食和小玩意,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在狭窄拥挤的火车里,努力支撑一小块空间,给她;熬了半夜在寒风中买一张火车票,给她;画一帧在心底描绘千遍的面容,给她。他能给她的多么微薄,他自己都不忍回顾。
她打开包裹,装裱精致的小画框里是笑容明净的铅笔少女素描,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字,一丝不苟,笔力很重地写着: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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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她留在这所曾经让她觉得毫无前途的大学里工作,谈过的恋爱无疾而终,她依然安恬静好的样子,没什么改变。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可好,是不是仍然难以捉摸,她时时会这样想起。
一个深秋午后,寒意初绽,她穿了薄呢的玉绿色裙子步行去上班。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喜欢绿色,她的衣柜里,渐渐充满了深深浅浅的绿色裙装。她穿过修葺一新的校园长廊,心里也许淡淡划过一个少年严肃坚持的身影。她并不知道就在这个中午,她的办公室里,有一个终于拥有足够多能量的人在等待着她,那个人高高的,有一点严肃的样子,又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