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玉兰 口述 王传利 整理
大约做了一年多的按脚工后,当客人坐在面前时,我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脸面,看到的只是各种奇形怪状的脚,正一只接一只地伸到我的面前。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连一点食欲都没有,厌倦、恶心无时无刻不在袭击着我。正当我合计下一步该干什么的时候,隔壁有一家寿司快餐店开业了。
有时没带饭,我就到那里买一份加洲卷,算是临时充饥。时间一久,我和寿司快餐店的师傅混熟了,
那是五月的一天,早晨十点半左右,天上飘下如丝的细雨。由于没有客人,我做完准备工作,和大家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
我走出店门,想看看雨景。加州难得见到下雨天,恰好隔壁的寿司师傅出来赏雨。wǒ men心照不宣,都知道现在没有客人。
这位师傅很有意思,只要一开口,便是满篇道理,让你不能不信服。
下边就是那天他讲话的实录:
你是学按摩的,应该大致知道人体穴位。人体有两极:在头为百会,在脚为涌泉。脚踩地,头顶天。头下命令,脚去执行。无论人去哪里,都离不开脚。正所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脚又是承受人体压力的地方,人体的全身重量,最后都压在脚上,足底按摩就是给脚疏压。你知道吗,当你给客人做按摩时,或大或小,或轻或重,都要用力,在你用力的时候,你的手就成了承受压力的地方;加之对方给你的反作用力,实际上,你的手承受了双重力,即作用力与反作用力。你们干的是记件工,要想多赚钱,就得多按脚。按少了,没钱赚;按多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你的十指不停地受到主动的或被动的压力时,客人的脚病好了,你的手病就来了。尤其是加州,中国人做生意爱扎堆,而且互相压价,一个比一个便宜,直到十五美元按一个小时,加送肩背按摩。你们怎么挣钱?加班加点加人头。不信就走着瞧。不是我危言耸听,几年以后,你们当中有的人就会用按别人脚挣的钱,去医院给自己治手病。
据我所知,干你们这一行的,有人得了腱鞘炎,有人手部肌肉出现劳损,有人手指变形,还有的被传上了皮肤病。再看你们这些按摩的,年龄都不小了,都在四十岁以上。这是病找人的年龄,加上你们超负荷的体力透支,焉能不得病?你们一个个看上去脸色蜡黄,还有的面带菜色,说明伤了元气,你们更需要别人帮你们治疗调养。
另一个问题是,客人的脚,并非都是健康的。这个问题,你比我更明白,你有临床经验。就说脚气吧,引起脚气的真菌有若干种,而且有的带传染性,甚至顽固难治。你是按脚的,你不能因为客人有脚气,就拒绝给他提供按摩服务。所以,脚气病菌就会传染给你,如果你有家人的话,尤其是你的丈夫,他也可能会受到交叉感染。还有,从心理方面讲,假设一下,如果我是你丈夫,我是不会让你碰我的。白天你去上班,双手捧着客人的脚搓来揉去,晚上回到家里,再用同一双手碰我,我会作何感想?就算你用洗涤剂洗了若干遍,在我心里,仍然有阴影在徘徊。更何况,你们连最起码的消毒用品都没有,有也不用。你和你的家人的卫生安全,从何谈起呢?
最后,不是我瞧不起你们,你们也要生活,按脚也是凭自己的劳动换美元,无可厚非。我是说,恕我直言,为了多挣一个客人的钱,你们互相排挤,互相拆台。wǒ men这些来美国的人,已经沦落到按时间卖体力卖智慧的地步,难道wǒ men还要为多捧两只臭脚、多挣几块钱,彼此之间再争斗吗?
他的话发自肺腑,掷地有声,像重锤砸胸,让我心痛;又像冰水泼头,使我清醒。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当天,我向老板辞职。老板疑惑,tóng shì纳闷。我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把账结清完事。
临走之前,我和寿司师傅道别。他说,是我让你失去工作,还得让我帮你再找一个工作才公平。如果愿意,你可以去永康老人健康中心,我的姐姐在那里,她可以帮你。
就这样,我去了老人健康中心,再也没有换过工作。在那里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是,能全额报税,有保险,福利好,而且每天生活愉快,生活正常。每到周末,我和tóng shì们一起外出游玩,或看电影,或购物,生活变得丰富多彩。
听人劝吃饱饭。生命是有限的,美元是无限的,钱是挣不完的,wǒ men不能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挣不完的钱当中去。
(摘自《在美国》 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