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旭姗
想起多年前,每逢农历六月六,或是前后某个阳光炽烈的一天,母亲都会有一次大的行动:晒伏。晒伏与日常里的晾晒完全不同,它有着很强的仪式感。
当溽热包裹着一座城,在接近地面处阳光似晃动着的火苗,柏油路面被烤融了,软得粘鞋底。巷子里的人面色通红,大多数男人都打着赤膊。仅有几片树荫下,有人一手端着搪瓷茶缸,一手晃着芭蕉扇。枯瘦的老人们轻摇小蒲扇,走廊下坐着打瞌睡。只有不惧炎热的孩童们,在嬉戏欢闹。蝉鸣一声紧似一声,聒噪的间歇里是深沉的静寂。
巷子深处,先前一座青砖黛瓦内环走廊的精巧四合院,后被分割居住了七户人家。我的六口之家两间蜗居,大约二十多平米。
母亲将wǒ men倾巢轰出,安顿妥帖,由她一个人完成的晒伏便开始了。她先是一阵翻箱倒柜,把阁楼、床底,犄角旮旯,搜寻一遍。院中扯上晾衣绳,再用条凳支起竹床。然后一趟趟一搂搂,把家里被褥、衣服、鞋帽全部抱出来,摊晒在阳光下。
那些被压实、潮湿的衣服大多是棉质,平日在通风透气差的环境里挤压受潮,漫长的梅雨季更是给它们带来致命的摧残。有些生了霉斑变得僵硬,有的已沤成线须,只能唏嘘弃之。母亲分类将它们一一展开。有时还会轻声念着这件衣物的来历和使用年份,好像是在跟家里某个人低声絮语。这些衣物浸在阳光里慢慢舒展,松软,开始鲜活起来,还原棉花那温柔的真本。母亲手持竹竿隔会儿去敲打一番,然后再逐一翻晒,再次敲打。阳光里布满了灰尘,越是如此,母亲越是敲打得起劲儿。
母亲头顶一块毛巾,遮阳擦汗一举两得,一件圆领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她一刻也不闲着,汗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几缕发丝粘在额前,挡住视线,腾不出手来拂拭,嘟起嘴对着刘海吹气。就这还不让别人插手帮忙,怕翻得乱七八糟,她不好归置。wǒ men也只好落得清闲,阴凉处边哼唱着“六月六晒衣服,不怕虫咬不怕蛀”,边欣赏五彩缤纷的四季衣服。
傍晚,待日头偏西,母亲将衣物收拢,连同阳光和热气一起抱回屋里,拿风扇对着吹。老旧的风扇吃力地摇晃着脑袋,嗡嗡作响。晒过的衣物被母亲依次叠好各就各位,旁边放几枚防蛀虫防潮湿的樟脑球。那香味很特别,也容易被衣物吸附,直到季节变换,馥郁浓香依然不散。
经过阳光的熨烫,所有的衣物去除了湿气和霉味,焕然一新。不仅如此,母亲的慎重其事似乎迷藏着神秘的法力,能驱赶一年的霉运。让wǒ men心情朗阔,不再惧怕未来的秋寒冬冽。所以晒伏也称为:晒福。晒伏是一种传承。选择农历六月六。是盛夏里一次隆重的仪式。是一次新家的安置,也是我儿时尤深的记忆。
在不同的地域文化中,晒伏有着不同的形式和寓意。从洗晒、晒秋、洗象、伏羊、晾经、天贶、禾苗、祭神等名称上,都能领略它曾经做为一个节日,从皇宫庙堂到百姓乡野,那份隆重和热度。都带着对神灵的敬畏,对上苍的感恩和对天物的珍视。
现在,诸多条件有了空前地改善,人和物都在婉拒着阳光,发明了花样繁多的防晒方法。以致于每每打开衣柜只闻薰衣草的香气,少了阳光和母亲的味道。关于晒伏更鲜为人知了,它藏在旧式的日历中,隐于厚重的古典文籍里。 (1213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