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系匈奴语,匈奴呼天为祁连,祁连山就是天山,亦称雪山、白山。远远望去,祁连山脉巍峨雄伟,山顶为冰雪覆盖,洁白一片;青天底下,有如珠玉。走进之后,群山苍翠连绵,足下平坦,绿草如茵,牛羊成群。祁连山远在西北,是中原的“世外”之地。清澈、安宁、广袤、肃穆,就是它给人的最大感受了。
“人间尚有如此胜境!”他躺在绿草地上,自言自语道:“只要再多一个江湖上的俗人,这种美好就会被破坏掉。”
他仰着头看着蓝宝石一样的天空,呆呆地出神,这是他见过的最蓝的天空。这样的清澈和干净,他只曾在一个可爱的女子眼中见到过。这样的清澈和干净,使他忘记了他掌心暗红色的血线已快移到了指尖――但也许,他已经不在乎了。
“什么无药可解的毒,什么血线移到中指指尖即为死期,都由它去吧!”他这样想着,心里反觉得坦然。他觉得自己始终都应该像个君子一样坦坦荡荡――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是那种敢于独自一人走进飞沙走石的沙漠里、敢于一人独木漂流海上,在狂涛怒潮中引颈高歌的人。
羊群在远处低头吃草,偶有“咩~”的叫声传过来。有几只在不远处的池塘里喝水,还不时抬头警觉地四下张望。
“一千多年前,这里曾有一支彪悍强大的游牧民族,但是现在连影子也看不到了。”他这样想着:“历史把一切都毁灭,消散在空气和尘土里。今日念兹在兹的东西,千年之后,可还有辩识的痕迹吗?”
两个月以来,也就是从他中了敌人的毒镖那天起,他就时常觉得自己很累。不是肉身的劳累,而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由内而外的疲惫。他分明还很年轻,但他的确已经很老了。他只有三十六岁,虽然武功卓绝,但是面容瘦削憔悴,两鬓已微见白发。他曾经在荒谷中徒手搏击一只花豹,挤豹奶喂养一个可爱的婴儿。那时的他意气风发,那时的他年方弱冠。此时,他躺在绿草地上,觉得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还不如。
有时,他也漠然地看着自己的左臂,看着那条不断向指尖移动的血线。它好像具有生命力一般,侵占了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腐蚀着他的生命。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如同盛在有裂缝的瓶子里的水一般,正在一点一滴地无声地流失,但是他对此无可奈何。他天纵奇才,武功盖世,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败在他手下,但是面对这个看得见碰不着的魔鬼,他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无力感。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把一个不会水性的人抛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一样,每多挣扎一次就多一分绝望。
天空很近,蓝得透明,偶尔有一两片棉絮似的白云缓缓地移动。远处的羊群也渐渐走远了。他觉得自己体内的生命也正像身外的环境一般渐渐安静下来。
“如果这就算是死去,那倒也并不可怕。”他想。但是突然地,他又无比迫切地想要摆脱身体内的魔鬼。他觉得自己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的自幼立下的宏大的理想还没有完成。他要发出声音,让全天下都听到。他不想像泡沫一样彻底消失在大海之中,无影无踪。
有时,他会感到后悔。如果那枚毒镖飞来的时候他没有挡在她的身前,那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说他是主动撞到那枚毒镖之上的。他听见金属破空之声,什么也没想就挡在她的身前了。但是他略加思索就知道倘若他当时没有替她挡下这枚毒镖,那么他的痛苦将比此刻强烈百倍。她美丽可爱,温柔体贴,有时候像孩子一样仰望他、爱慕他,但有时她的面容又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女一样冷艳,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锋芒,这使他胆怯。这温柔而又冷艳的她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心,他就像是游鱼在大海里心甘情愿地沉沦。可以想象,倘若伤重不治的是她,他一定会不堪痛苦而疯掉。如果这全天下最美好的人,大自然最出色的杰作――她,在他的面前毁灭掉,他的世界一定会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作为一名绝世的强者,他有一个非常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最爱的那个女人。
天色渐渐暗了,他坐起身来,呆呆出了一会神。他得找个地方度过这个夜晚了。
载他出关的那位老车夫早已离开了。老车夫载了他两个月,送他出关,但这里渺无人烟,实在是太偏远、太荒凉了。
“贵客,请恕老朽胆怯,我实在不敢往前了,您老若想入关,我很乐意再载您一程。”
“有劳。”他没有说别的话,给了老车夫银钱,下了车就忘山上走去。
他只是急切地想要离开中原江湖,急切地想要只身独行。他实在厌透了那个地方,厌透了那里蔓延的、持续的腐朽和愚昧。他只想走远一点,再远一点,越远越好。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去改变它了。
这里有的是连绵的山峦,有的是广阔的绿草地,但放眼看去,却没有茂密的森林,光秃秃的,没有可以栖身之地。他走了许久,发现山坡中间有一块突出的岩石,他折下几根树枝铺在岩石底下的地上,又找了些枯草铺在树枝上。这就算是他的安乐窝了。他很舒服地躺了上去,合上双眼想要睡一会儿。他实在疲惫极了。
“倘若能有选择,我宁可从来不曾存在过。”他的自言自语,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出生在一个士大夫家庭,家境颇丰。但是他的父亲腐朽而愚昧,他的母亲自私而狭隘。他沉默寡言,性格孤僻,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直到有一天,他突然不告而别。他要寻找出路,寻找不一样的生活。他还有远大的报复,他想要消灭所有的丑恶,凭一己之力改变天下。但这些他都还没有做到,虽然他身怀绝世的武功,他也有了大笔的财富,他获得了许多人的崇敬和仰慕,他可以让别人俯首称臣,可以让别人为他做很多事情,但是他却不能让别人真正懂得他在想什么。
以前,他不理解为什么荒唐的人握有权柄,为什么愚昧的人活得快活,为什么越是丑恶的东西越是理直气壮地存在着。他觉得这是一种重度的扭曲,是一种极度的不合理。他觉得应该是最具智慧的人指导世人的生产和生活,而愚昧和丑陋应该逐渐淘汰、消亡。但世间仿佛是反过来的。
以前,他有太多的不明白。现在,他突然间想通了:这就是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大地有它自己的存在方式,wǒ men只是想当然地给它区分了是非和美丑。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所以wǒ men无法从它区分出高下来。
他睁开眼来,夕阳只剩了半个,暗红地挂在山边。他长长吐了口气,觉得轻松了许多。
他想到了她,自己最爱的那个女人。他和她相遇在最美的年华,那时的她年轻、稚嫩、美丽。他觉得她是那种单纯的可爱的女子,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肩膀给她依靠。他深深的迷恋着她,她或许也暗自对他倾心。但他们彼此并不知道,也或许是心照不宣。
他喜欢一个女子,绝不会去向她表达自己的深情以求得欢好,他觉得这样的行为太过愚蠢。少年时代的他做过这样的傻事,得到的是漠然和冷冰冰。他始终坚持这样的信念:如果当真是我的,那么一定不会错过;倘若当真错过了,只能说明这从不曾属于我。也许他把自尊看得比情感更重要。
她自始至终也没有属于过他,只是在他的心里每想到她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温柔的特殊的感觉。所以他心甘情愿地为她抵御敌人,用身体为她挡下毒镖。
他沉默的离开,没有和任何人讲过。他把曾经的财富、地位和名声一齐抛在了身后,只腰悬一柄最钟爱的长剑,悄悄地出关了。他想在这个世上静静地消失。
一弯银月渐渐爬上了中空,漫山遍野都显得灰蒙蒙的,既宏大又苍凉。他想到当年少年英雄霍去病就是在祁连山率领汉军策马奔腾,击退了彪悍的匈奴,那时霍去病还只有十九岁,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豪气干云。
“我还有很多的事没做哩。”
“但,都不重要了。”
他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了。他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黑色的鹰,朝着山巅最高远、最陡峭处飞去。
夜气逐渐冰凉,他的身体也渐渐冰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