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柔的他
实验班摸底考试成绩出来后,唐颜就跑去找滕正铎说数学的最后一道题,抱怨道:“可惜我当时看错了题目,不然第一名肯定不会是你们三中的。”
滕正铎笑了笑说:“一中的成绩向来是比其他的好些。”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是微眯着的。
高一实验班的学生大多是一中升上来的,三中来的就只有滕正铎跟沈笑笑两个。
坐在滕正铎后面的沈笑笑不乐意了,她拉起滕正铎就跑,把唐颜晾在了原地。
她在走廊上伸手指着滕正铎:“要讨好唐颜也行,但不要丢wǒ men三中的脸!”
滕正铎哭笑不得,开口解释:“我……”
沈笑笑马上打断:“你没有,但唐颜整天都说一中怎么怎么,你不能附和她。”
“你……”
沈笑笑打断滕正铎:“wǒ men还没发校服,那天我穿了这条绿色的裙子,唐颜问我哪买的,我说买不到,这个是我自己改的,不过有原款。你知道她怎么说,说什么三中的家伙就知道装,说什么只顾着打扮,书都读不好。她还说如果不是一中的谁谁谁考试失误,实验班就被他们包了,轮不到其他学校的!”
“可……”
沈笑笑说:“我知道,要心胸宽广嘛,可我就是小气啊!我说你这性子真像我爸,搞不好wǒ men俩出生时医院弄错了。”
滕正铎看着沈笑笑,他发现自己想说的对方都已经说了,一时无言以对。他以前见过沈笑笑的爸爸,很瘦,戴眼镜,有点轻微的谢顶,总穿着一套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格纹西装,含着胸,老实懦弱。
滕正铎知道这裙子是沈笑笑花了半年积蓄买回来自己改的。而她的毕生宏愿就是当个服装设计师,找个机会把全中国能把人丑哭的校服都改了!
“今天唐颜不敢跟我说话了!我随便考考就比她强!”沈笑笑转身背靠着栏杆,清爽的秋风吹起了她的绿色裙摆,飘扬得像是一面骄傲的旗帜。
很少有人能将绿色的衣服穿得好看,除了沈笑笑。她穿起这绿色的裙子像是披着绿色的溪流,一片生机勃勃。
她这次考试拿了第一名,滕正铎是第二。
看着沈笑笑那得意的样子,滕正铎忍不住笑了。
他的皮肤很白,发丝细软,身形修长,温柔的气质和利落的沈笑笑截然不同。
2
消失在这世界
9月30号的太阳,像是为了彰显这刚开始的高中生活是那样热烈。
沈笑笑没想到会在教室门口见到她的爸爸。
她爸拿着卖房合同,大声对她吼道:“你给我签了!”
他一直整整齐齐的头发现在乱糟糟的,眼睛里都是血丝,汗水和暴起的青筋凸显在他极瘦的额头上,像是一个盘了藤蔓的骷髅头。
狰狞、凶戾、阴抑、恐怖,全都出现在了那张脸上。
沈笑笑的妈妈在旁边,拼命拉着他,但拉不住。
沈笑笑的爸爸之前说找到了一条发财的路,在外面借了高利贷去赌,现在追债的来了。他家的房子写的是沈笑笑的名字,所以他来找沈笑笑签字。
沈笑笑的爸爸催了几次见她没反应,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刀子,大叫道:“不想签是吧?和你妈一样想我欠钱身败名裂是不是?今天你不签我捅死你们母女俩,然后回家一把火把房子统统烧了!我没有,你们也别想拿在手里!”
这吓倒了所有的人。
滕正铎悄悄拦在了沈笑笑身前说:“沈叔叔,你冷静一下,wǒ men好好说,我是正铎,你认得我的,我去你家吃过饭。笑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呢,你好好说,好好说。”
幸好赶来的班主任和校长还有学校的警卫,将沈笑笑的爸爸劝了回去。
这天下午响了一声闷雷,满天的烈日被乌云遮盖,下起了倾盆大雨。泥土混着雨水的气息,弥漫了整个学校,无孔不入。
沈笑笑的世界天翻地覆,如同世界末日。
一整个下午滕正铎都无心上课,时不时看向沈笑笑。
沈笑笑却全无反应,倒是教室里几乎所有响着的嘈杂声,都在讨论她的事情。
而在沈笑笑耳中,那些声音被无限放大,如同外面的滚滚惊雷。
放学时她迅速拎起书包就走,跑进了暴雨中,就像是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3
你会帮我回去吗?
整个十月,沈笑笑只记得两件事:自己被调到了最后一排,还有,学校的话剧,唐颜演了皇后,而她演了一个被绞死的侍女。
沈笑笑一直忘不了爸爸那天的咆哮,她虽然经常拿他打趣,却从没有看不起他。她一直觉得,爸爸虽然规矩而怯懦,但也温柔又细致,包容她的轻浮。
可是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再像从前了。
滕正铎没有表演,但他是最早来到剧院的人,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座位上,一直盯着台上的那个小侍女。沈笑笑很早之前就报名了表演话剧,那时还狂妄地揽下所有人的戏服的任务。
沈笑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下方攒动的人头和稀疏的空椅子上,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知道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沈笑笑的成绩在班上掉到了末尾,所以滕正铎成了第一,唐颜第二,唐颜经常来找滕正铎说试卷和题目的事,仍说着一中怎么怎么样。
可沈笑笑再也没有什么反应。
那天滕正铎在日记上写:我感觉我在帮她守着第一名的位置。
然后他心里一阵剧烈的绞痛。
他急忙抬起头,露出微笑,舒缓心情。
十一月一开始雾很大,沈笑笑的妈妈一手拿着行李,一手牵着她,走向新租的家。
沈笑笑注意到了妈妈身上的衣裳,那是几年前买的黑色薄风衣。
沈笑笑发现,她关心服装,有过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却居然从来没有注意过妈妈的衣服,这件风衣很不合身,颜色也不衬妈妈的皮肤。
新租的地方没有电梯,一楼入口处的楼梯道很矮,外面的阳光照过来,能被遮去一半。
沈笑笑走进去的时候有一种要碰到头的错觉。
她把最爱的那条绿色的裙子挂在了新房间的墙上,觉得像是放下了什么。这样的梦想,还要来干什么呢,跟现实根本不一样,她对自己说。
挂好衣服后沈笑笑跟妈妈说:“我以后会帮你忙的。”
“没事,你就像以前那样就好了。你功课有些落下了,在这里清静些,你多赶上,其他的我来弄就好了。”妈妈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像窗外的大雾一般,模糊不清。
放学的时候,滕正铎等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街道口。
自从九月以来,沈笑笑没有跟他说过话,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偷偷跟在沈笑笑的身后,和她一起走过回家的路。
他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办法给她一个家,我就尽量在路上保护她。
但这天滕正铎在街道口等了很久,早过了平常沈笑笑到这里的时间,可她没有来。
滕正铎正张望时,沈笑笑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说:“我搬家了,不走这条路了,你还要送我吗?”
他迅速地转过身来,看着沈笑笑,条件反射地微笑了起来。
沈笑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本来想吓一吓他,谁知道他的反应这样奇怪。
把一直以来的梦想放下之后,沈笑笑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放学后她走了一段路,发现身后没有了那个鬼鬼祟祟还以为她没有发现的滕正铎,于是她折了回来。而之前,某些烦躁的时候,她还会故意走得很快,那样滕正铎就跟不上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了沈笑笑她家的楼梯口。
沈笑笑这次走得很慢,很慢很慢。
滕正铎觉得这一天傍晚,像是和她完成了一场神圣而隆重的仪式。
沈笑笑也同样觉得。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说。
滕正铎开口说:“我在第一名站得太久了。”
沈笑笑笑了起来,说:“你会帮我回去吗?”
他微笑了起来,这一次的微笑中有阳光,能驱散雾霾。
4
兵败如山倒
沈笑笑一下课就和滕正铎凑在一起,说之前课本上的东西,或是练习题。滕正铎几乎想把所有的知识一股脑全塞她脑袋里。
她明显能看到,走过来找滕正铎聊天的唐颜脸上有惊讶的神色。这让她有些得意和复仇的快感,她就是个小气的人。
自从沈笑笑的事情发生后,唐颜脸上的笑容每天都像旺仔的商标一样,从来不为天气所干扰,说话的声音也高了几个八度。
而沈笑笑在学校里几乎再也不说话,她总是竖着耳朵听别人说什么。她总是觉得大家都在谈论她,但都是关于她家的事。
一旦有“爸爸”这个词从别人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她的心脏都会“怦”地一跳。
那个词对她而言,就像是从怪兽嘴里吐出的熔岩,会毁灭地球,会带来世界末日。
所以现在,沈笑笑很喜欢看到唐颜吃瘪的样子。
十一月飘了一两场雪,而沈笑笑像是暴雪中的斗士。
这名斗士战败在期中考试的时候,她刚在数学试卷上写上第三道选择题,信心满满,认为这一定是个对的答案。舅舅突然跑到了教室门外叫她。
“你妈出事了。”舅舅的额头上、脸上满是汗,沾着灰尘。
之后沈笑笑再回想起那一天和滕正铎那无言的仪式,想起那些感动,想起那些干劲,只觉得,一切都是个笑话。
整个世界都是个笑话。
沈笑笑的妈妈在下班走楼梯时低血压晕眩,摔下楼梯时昏迷,等到被送医院时,已失血过多,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所以舅舅跑去叫她。
还好,沈笑笑的妈妈挺了过来,渡过了生命危险。然后就在她想着把妈妈身体调理好一点的时候,妈妈被查出了乳腺肿瘤,恶性的,要进行切除手术。
沈笑笑整个人都蒙了。
因为守在妈妈病房里,期中考试她全交了白卷。她向老师解释了妈妈的病情,而从此以后,在教室里,她的敏感词汇除了爸爸之外,又多了一个。
她怕同学们那些同情的眼光,怕别人的大笑声,怕老师提起考试。她觉得所有的这一切就像是一把烧红的刀,就像切奶酪一样,轻易就能把她剖成两半,把她所有的困境都展示出来,摆在别人面前,任人观赏,戏谑,嘲笑。
她感觉到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的情绪爆发。
她怕别人的一个动作,怕别人的一个眼神,怕别人提起所有跟她有关的事情。
她再也不想面对任何人,也不跟滕正铎说话,放学时飞快地跑,绕别的路回家。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场神圣的仪式,也能成为她的阴影,让她恐惧、痛苦、卑怯。
她终于知道父亲为什么会改变,原来人是能忘掉原来的自己的。
某天晚上,沈笑笑看见手术后的妈妈在夜里对着镜子哭泣。沈笑笑想,妈妈大概也改变了,她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一个怪物。
想到这里,沈笑笑在床上把身体蜷得更紧,但仍无法睡着。她总是觉得很冷,无论盖多少被子都无法改善。她经常会觉得痛苦,然后恶心干呕。
兵败如山倒,大概就是在说她现在的样子。
5
她疯了
曾经的沈笑笑死去了,就在那个有着炽烈太阳的下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她每天都自己一个人,害怕和别人在一起,害怕和别人说话。
那种恐惧感是,仿佛所有人一接近她,就会知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而一旦有人想要和她说话,就是想套她的话,然后再嘲笑她,嘲笑她的爸爸妈妈,嘲笑她的家庭。
沈笑笑都不知道,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放肆地活着?她觉得一定是从前的自己害的,惹来的报应,所以爸爸才会想要烧房子,所以她妈妈才会遭罪,欠了一大笔钱。她觉得就是因为从前的自己,妈妈才会变成一个残缺的、不男不女的怪物。以后再也没有男人会看上妈妈,不会有人喜欢她。
沈笑笑连自己也恨上了。
老师说要交钱买学习材料,沈笑笑发现自己居然连173块钱都交不上去。
她觉得就是因为自己以前那么放肆,所以现在才这么穷。
班主任在讲台上说:“期末考试有些同学要特别注意,因为下学期wǒ men会重新分配班上的同学,有些人可能会上不了实验班了。”
沈笑笑突然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觉得自己哪条神经被触动了,她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大声喊:“你说谁呢?”
老师看了她一眼说:“我能理解你,沈笑笑,但是你不能这样胡乱说话,会影响别的同学。”
于是沈笑笑坐回桌上,开始趴着哭。
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会那样做。她觉得自己好像生病了,但似乎又不是。
终于,放学时滕正铎在校门口把她堵住了。
他最后一节课没有上,一直在校门口等着。
滕正铎把她带到了旁边安静一点的地方,一直跟她说话。
他觉得她不应该这样。
他觉得她应该在银河中畅游,而不能被抛到深渊下,在这个世界里消失不见。
昨晚他就在日记上写下:我要让她站起来。
在滕正铎说了很多之后,沈笑笑终于开始说话了,但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她手舞足蹈,状若疯癫,大声对滕正铎咆哮:“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为什么?你已经和他们是一伙的了,对不对?”
滕正铎愣住了,他只是在给沈笑笑重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的话,根本没有翻什么白眼。
但是沈笑笑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继续大叫着:“对,就是你!整天和唐颜说悄悄话,又对我翻白眼!那次你骗我认真读书,就是和她约好的,要看我的笑话!”
“我恨死你了!”沈笑笑大吼着,迅速跑开了。
她一边跑一边骂:“滕正铎!我恨死你了,你不得好死!”
滕正铎愣在了原地,心口一阵绞痛。他这辈子从小到大都没翻过白眼,现在倒是有些想翻。
他看着沈笑笑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疯了。
6
依靠
沈笑笑回到家的时候愣住了,因为她看到滕正铎站在她家的楼梯道入口处。
楼梯道的顶果然很矮,只比滕正铎高上那么一点点。因为滕正铎挡在那里,夕阳连楼梯道的一半都没照到,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滕正铎昨天晚上在他的日子本上写:我要让她站起来。不管多艰难,我绝对不会放弃。
所以他没有放弃,即使她似乎已经疯了。
即使沈笑笑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叫了的士的滕正铎。
他站在她面前,像一堵墙,挡住了她的去路,他似乎在用身体跟她说,你得回头!
但事实上,滕正铎的语言无比温柔,他轻轻地说:“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你很久没有跟我说过话了。如果你会误会我翻白眼,我甚至可以蒙上我的眼睛。”
沈笑笑安静了下来。
她找了一个角落,和滕正铎坐在一起。她说她最近很害怕。她说她总觉得学校里的同学、老师都在说她坏话,冲她翻白眼,鄙夷她。她说她每次回到家,睡觉时,安静下来时,都能看到所有的同学围着她,诅咒她,吐她口水。
她说她把手上的世界绿化志愿者的手环也摘了,因为她都能听见那手环在嘲笑她,连自己都过不好,还说什么绿化世界。
她说了很多,流了很多泪。
滕正铎静静地听着,渐渐皱起了眉,沈笑笑说的那些都是她的幻觉。
他沉默了很久之后,问她说:“以前唐颜也不喜欢你,你害怕她吗?”
“不害怕,我觉得她很弱智。”沈笑笑咬咬牙回答道。
“如果你像从前一样坚强,你就不会害怕别人不喜欢你了。问题的关键不是他们,而是你。”
沈笑笑愣了一下,然后不屑地撇嘴笑了:“所以我要变得更坚强,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但会为wǒ men开一扇窗,是这样吗?”
她不屑于这种陈词滥调。
可是滕正铎摇了摇头:“不是的,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还会用门夹你的脑袋。所以wǒ men要努力,不要被门夹了脑袋,要走到正确的路上去,不要被那些痛苦打败。”
沈笑笑愣住了,然后她忍不住笑道:“哪还有这种说法的!”
滕正铎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自己像是在撒哈拉干旱了亿万年的枯尸,终于等到了一滴甘露。
他看着沈笑笑,说:“其实,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沈笑笑猛地抬头盯着滕正铎,像是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
他头发细软,穿着普通的校服,目光温柔,笑容恬淡,跟从前没有任何两样。
可是这一刻,沈笑笑有些怀疑,为什么他能轻易看穿她的心底?
沈笑笑似乎突然有了个什么依靠,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迎着夕阳的余晖,洗尽心里的污垢尘埃。
7
另一条路
沈笑笑回家后想了很多。
她得选择是继续这样下去,还是走上另一条路。
然后沈笑笑终于翻开了书本,想看看之前那里面让她恐惧不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还有,练习题册还是得买。
沈笑笑去客厅倒水时,妈妈突然抬头盯着她,眼睛像发出了光芒。她担心又期待地对沈笑笑说:“笑笑,你今天挺开心的啊?”
“还行吧。”沈笑笑学着滕正铎的样子,微笑着回答。
“那真是太好了。”妈妈说着,身体里枯萎的生机,突然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来。沈笑笑有些看呆了,咬着嘴唇,努力忍着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想起,如果那些晚上,妈妈偷偷流泪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每天的阴郁呢?
上学的时候,沈笑笑去找了唐颜。
沈笑笑对她说:“你喜欢我那条绿色的裙子不是吗?我可以把它卖给你。”
“什么?”唐颜一脸不相信地问。
沈笑笑重复了一次之后,唐颜突然骂道:“你神经病啊!谁会要你穿过的衣服啊,你是不是穷疯了?”
沈笑笑脸上的笑容一窒,她曾以为自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滕正铎听到了唐颜的话,十分担心地将沈笑笑拉到角落问:“怎么了?”
“就是没钱买练习册啊……”沈笑笑说。
家里虽然最近比较困难,但练习册还是要买的。她想得很清楚,学习一定要好,以后只能考最好的、最省钱的学校。
“我帮你买。”滕正铎说。
沈笑笑笑了:“你还能帮我一辈子啊?”
有那么一瞬间滕正铎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他没有。
“放心吧,总会有办法的。”沈笑笑说。
两天后,唐颜在又教室里大骂沈笑笑,因为她放在书桌里的衣服被人剪成了碎片。她认为是沈笑笑在报复她,即使没有证据。
沈笑笑没有争吵,没有回骂。她一直很安静,老师调和时,她也只说了一句话:“我有很多事要忙,家里的,学习上的,我想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必要去计较和她的那点事。”
她恨唐颜一再用那么丢脸的话,那么大声地骂她。但是比起生活,唐颜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晚上,沈笑笑在昏黄的灯光下读《老人与海》。
她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念着:人可以被毁灭,但不会被打败。
她向滕正铎借练习册,把那上面的题目全部抄下来。她说:“抄那些人出的题,会让我提高得更快,了解他们的思路。”
滕正铎偶尔也问她抄到了哪,帮着她抄几页。他说:“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提高了去。”
沈笑笑睡得很少,做的事情很多,她去舅舅朋友家的面馆里帮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行,起码比妈妈能撑,可能是年轻的关系。
滕正铎发现沈笑笑在那面馆里工作的时候,已经是十二月的事了,他只是偶然路过那里。
“在这里工作啊,忙得脚打后脑勺的,特别是饭点的时候,老板都说要请临时工了。”沈笑笑有些抱怨,“不跟你聊了,我要去端菜。”
但再怎么抱怨,她都觉得,现在比之前整个人崩溃的日子好。
第二天滕正铎出现在了面馆里,成了店里的钟点工,专门洗碗。
那天晚上,滕正铎想起忘了拿练习册给沈笑笑,急忙给她送了过去。
他看到沈笑笑搬了小板凳,坐在昏黄的路灯下做习题,读书。
“怎么在这?”他惊讶地问。
“居然被你发现了。”沈笑笑说道,“你不要跟别人说。”
她晚上都在路灯下学习、看书,这样家里可以不开灯,省下一些钱。她之前觉得没什么,除了现在,被滕正铎发现的时候。
滕正铎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答应的,给了她练习册之后,就浑浑噩噩地折了回去。
但走了一半又觉得不对劲,他又倒了回来。
他看到沈笑笑坐在板凳上,伏在路灯下哭。
她本来是个骄傲的人,怎么可能被同学发现后还若无其事?她怎么可能几个月之间突然坚强到这样?
沈笑笑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起了满是眼泪的脸,正好看到滕正铎。
时间似乎在两人之间停止了。
好一阵,沈笑笑才开口说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累,很难受,很痛苦。但没关系,比之前好,我能撑过去的。”
滕正铎动了动嘴唇,脸上有些动容。
8
整个世界无尽芬芳
“你知道普鲁斯特吗?”滕正铎忽然说,“法国作家,十岁时哮喘,身体不好,从没有像样的工作,花了二十年写一本书,却卖不出去,自己垫钱出版,可几乎没有人读。但他最后也是和莎士比亚一样伟大的作家。不管怎么样,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回首审视从前所有痛苦的时光,觉得痛苦的日子才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日子,因为那些日子塑造了他。”
“二十年啊,卖不出去,没有人读,竟然还写,他不会干点别的啊?为什么老写书?就那么爱写书?那么爱……”沈笑笑说。
“对了!”她说着,突然跳了起来,拔腿就跑,把滕正铎吓了一跳。
他再见到沈笑笑时,是在教室里。她穿着校服。她把校服裁剪得更修身,裤子收了脚,成了现在流行的复古样式,还给裤子口袋加了花边,看起来漂亮极了,班上不少女孩已经开始围着她打听怎么弄的。
沈笑笑表示,可以量身改造,不违反校规,又可以更漂亮,只收一点点钱。她推销时的神情,有一点点狡黠。
于是改版校服风潮开始流行,还风靡到别的学校,某种程度上,沈笑笑也算实现了当初的梦想。渐渐地,校服之外的衣物也有人拿来给她改了。
沈笑笑说这还要感谢普鲁斯特,对此滕正铎只能说个“服”字。
唐颜也来找沈笑笑改衣服,是圣诞节的戏服,对她来说有些长,沈笑笑满口答应了。
圣诞节那天,滕正铎送了沈笑笑一个雪糕,他想她应该很久没吃过这种“奢侈”的零食。
没有人知道,买雪糕之前,他曾在超市的巧克力柜台前站了半个小时,站成了风景。
沈笑笑和他去看学校的戏剧表演,唐颜演得很好,只是表演到一半的时候,她的裙子背部突然裂开,台下的人暴笑了起来。
沈笑笑皱眉说:“还好她只是让我改裙摆,不然我的手艺可要被毁了。”
停了一下,她突然又露出一个笑容,说:“她这大概是坏事做得太多的报应吧。”
那笑容有些诡异。
一月份,整个城市的冰雪渐渐开始消融。期末考试时,滕正铎牢不可破的第一名被打破,和再次上来的沈笑笑并列第一。
沈笑笑有些疑惑,对他说:“我总觉得你应该能考得比我好。”
滕正铎笑了,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控制自己的成绩,还能猜到她能考多少分?
但不论怎么样,沈笑笑被踢出实验班的危机解除了。
滕正铎在面馆结算钟点工工资的那一天,把所有的钱给了沈笑笑,他说:“感谢有你,我才能来体验一下工作的感觉。”
“这可不行!”沈笑笑吓了一跳。
“如果你不拿,我会生气的。”滕正铎很认真地说,“而且就是感谢,没有别的意思。”
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
这问题大概只有面馆里热腾腾的面条,洗得干干净净的翠绿生菜,还有洁白无瑕的瓷碗知道。
两个年轻人在它们身上灌注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情绪。
那所有的美好都弥漫在冬天的面馆里,随着店员老板的吆喝声,沾染在满脸笑容的顾客们厚厚的外套上,让整个世界都无尽芬芳。
9
最痛苦的一年
高一的第一年,大概是沈笑笑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年。
这一年终于结束,妈妈可以去做一些工作了,沈笑笑的副职创收了,远近闻名。大家都知道实验班有个天才设计师美少女,她家里的变故偶尔也像传奇一样被人传颂。
沈笑笑还是会在夜里偷偷地哭,还是会觉得累。
但那不重要,她对自己说。
高二时学校参加全国奥林匹克竞赛,他们年级的参赛人选在她和滕正铎之间。
沈笑笑告诉自己,一定得是她,一定得是!
因为她更需要在那里得到好的成绩。
那天老师问滕正铎说:“你不想去参加?身体不好?”
老师觉得有些可惜,滕正铎理科比沈笑笑好些,而且解题思路他更喜欢。
滕正铎有些意外,正准备告诉老师这个事情,没想到老师却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说:“是的。”
在竞赛开始的前些天,沈笑笑打电话给滕正铎,问他有一道题能不能解。
滕正铎说完了之后,沈笑笑有些奇怪地说:“我真觉得你读书应该比我强才对,可是你总是考不过我。”
滕正铎只是笑。
然后沈笑笑也确实不负众望,拿到了不错的成绩。
但她不知道,那天晚上挂电话后,滕正铎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微笑着用钢笔在日记本上写:自问可以赢你,但是喜欢输给你。
他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告白。
准备上高三的那个假期,沈笑笑问滕正铎:“你准备上哪个学校?”
“不告诉你,你呢?”滕正铎回答。
“你不会是准备和我上一个学校吧?”
“是啊!”滕正铎笑得很轻松得意,让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别想干把我的志愿表抄一份那么俗的事啊……”
“你放心,我不会的。”
沈笑笑突然觉得似乎有些失望。
而真正让她抓狂的是,整个高三她都不知道滕正铎的志愿填的是什么,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直到她确定了学校,他也不愿意对她透露。
这让沈笑笑愤怒、不安、急躁,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看清过滕正铎。他一直陪着她,守护着她,几乎成了她生命中最亮的明灯,但又飘忽不定,让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去大学的那天,滕正铎去送她,在入站口告别时,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真不是去了我的学校?”
滕正铎摇摇头。
沈笑笑觉得自己有些失控,像回到了高一那年。
她盯着滕正铎,用最恶毒的语气说:“你喜欢我吗?你最好不要喜欢我!我干过很多坏事,唐颜的裙子是我故意改得容易撕坏的。还有奥林匹克的事,也是我主动和老师说你不想去参加的,我不是你想的那么好的人!”
“我知道。”滕正铎说。
沈笑笑无言以对,她其实曾经后悔过。但就像这三年来,她觉得很累,有些痛苦,可她知道自己必须得那么做。
“你大概是后悔了,所以才对我说这样的话。”滕正铎说,“可是你不应该跟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把自己变得很好很好,非常好。”
“就能配得上你了吗?对不起,我还不够好。”沈笑笑突然流下了眼泪。
她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卑微,可是她愿意这样卑微。
她说:“你会等我吗?”
滕正铎微笑了起来,那笑容仿佛是无比坚定的、肯定的回答。
他成了以后沈笑笑记忆中永恒的风景,那风景里有一座灯塔,照明了她的人生之路。
大一那年,沈笑笑把自己变得非常好,非常非常好。
因为有个穿着白色衬衣,发丝细软,有着高超微笑技能的男生在等她,所以她能忍受寂寞和孤单,能忍受恐惧和痛苦。
但回家的时候,沈笑笑没能联系到滕正铎。
大二那年,沈笑笑觉得自己足够好了,现在应该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所以她回家时,直接找去了滕正铎的家。
然后滕正铎的妈妈告诉她:“他去世了。”
“什么!”沈笑笑觉得自己快疯了,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她不知道该不该哭,不知道是该道歉,还是该安慰滕妈妈。
“前年的冬天。他没能撑过那个寒冬。他身体一直不好,但让wǒ men不要跟别人说。”滕正铎妈妈说着便红了眼眶,“你现在可真漂亮,他之前也经常说起你。”
滕正铎妈妈说,滕正铎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心脏先天有问题,医生说他活不过十六岁,让他要记得微微地笑,不要太兴奋,也不要愤怒、难过或者悲伤,不要做剧烈运动。从此之后,他似乎就一直在脸上挂着微笑,再没有别的表情。
直至那个寒冬,他的生命停止了。
沈笑笑终于控制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滕正铎的妈妈看着她,忍泪笑着说:“他说你有一天会来的……他说谢谢你多给了他……两年的生命……”
“他有留下什么吗?”沈笑笑哭着说。
“有这个,给你的。”滕妈妈拿了一个播放器给她。
滕正铎离开前,交代过不要让沈笑笑看到他的日记。
乳白色的纸张上,有规矩的一行行间隔,那是他的每一天,他的生命在日记本上随着钢笔字蔓延,直至永远。
那上面写着:最动人的时光,不必地老天荒,就能留在我的生命里,自此念念不忘。
沈笑笑很犹豫,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打开那里面的东西,大概是音频,大概是他对她说的话。
现在想起来,以前的那些事其实十分明显,可是她为什么看不见?
现在她有什么脸来面对他想说的话?
沈笑笑很挣扎。
可她又不想留下遗憾。
她犹豫了几夜之后,终于拿来耳机,打开了播放器。
但那里面没有滕正铎的声音,没有他的任何信息。
那里只有音乐,有哪个歌手在唱:活得精彩,结尾切勿流眼泪。来,让我诗歌班里悄然沉睡,这是自然程序……
最后居然是这样的告别。
沈笑笑握紧了双手,忍不住哭了:“你这算什么自然程序,你还这么年轻,你算什么活得精彩,你……”
然后她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
他爱上了年轻时不够好的她,把她变成了足够好的人,留给她最好的记忆,甚至最后也不愿意留一些伤悲让她缅怀。
他几乎好得就像是,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太久的人。
陌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