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露萍
我的奶奶是一个乐天派,爷爷走的很突然,留下她一个人照顾7个孩子,失去顶梁柱的家庭生活非常艰难,几个伯伯都上学了,但父亲面包才出生没多久,奶奶每天忙的团团转,早已累的没了奶水,父亲只能靠着米糊充饥,营养没跟上,个子自然也不高。之后伯伯们相继成家,本该是奶奶享清福的时候了,可几个伯伯家都生了好几个孩子,自家的负担都沉得不得了,也就顾不上奶奶这边了。
奶奶从未进过单位上班,全靠种菜自给自足。她不像邻居妇人在饭后喜欢聚在一起说李家长道王家短;大多数时间奶奶都在田地里忙着种各种蔬菜,等蔬菜长出来了,再用个篮子背着去路口叫卖。奶奶卖菜不让我跟着去,唯一一次带上我,也是让我拿个小板凳坐在她身后有些距离的地方,哪怕再忙她也不让我去帮忙,只要我乖乖坐着看书。如今想来,自己当年是太不懂奶奶的心思了。
奶奶没读过书,认识的字很有限,写自己名字都是歪歪扭扭的,所以对文化人特别尊重。我上学的时候父母很忙,都是奶奶去开家长会。其中有个老师曾经教过我父亲,她总说:”你爸当年那么聪明,你怎么这么笨呢?“
我一点都不喜欢她讲的数学课,所以经常逃课。直到考试名次出来,那个老师和奶奶说了我的退步,还说我太调皮捣蛋,完全没有我父亲当年的聪明劲。
奶奶回来后,指着墙上那些我曾经获得的奖状,语重心长地和我谈心:”当年家里数你爸最懂事,要不是你爷爷不在了,他也不至于读一半书就去赚钱帮衬家里,要是他能有你现在的条件,起码也是个高材生。你现在有学习的条件却还要逃课,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我不以为然:“我爸忙的很,哪有空管我。更何况,现在谁不能上学呀,您就别用老思想教育我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了。“
奶奶没有再说,起身从柴火间抽了根细棍向我走来,我看着苗头不对赶紧撒丫子跑,气的奶奶举着小棍在我身后追。那是个寒冷的冬天,地上还有没融化的冰,奶奶追我的时候不慎滑倒了,幸好穿得厚实没有大碍,但依然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我心里无比内疚,故父亲打我的时候,我不似往常般闪避讨饶,仿佛自己被多抽几下,奶奶就会好得快一些。
记得刚去乡下的时候我才五岁,正是嘴馋的年纪。偶然看到有人来村上叫卖小馄饨,看得我口水直流,便缠着奶奶硬要买了吃:“奶奶,我看隔壁家买了好几碗,一定很好吃,wǒ men也买2碗吃吧?”
奶奶一脸为难,看着被我拉住不放的衣袖,叮嘱我别走远。排队的一群人里数奶奶最为瘦削,仿佛风大些就能把她吹倒在地。轮到奶奶时,我就站在不远处,看到她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手帕,在打开的手帕里蜷缩的都是破破烂烂的毛票,那些都是奶奶卖菜攒下的钱。
看着奶奶捧回一碗小馄饨,我开心极了,抄起一只就往嘴里塞,却被烫的龇牙咧嘴,只能不停的用手往口中扇风。
奶奶被我逗笑了,和蔼地提醒我:“刚出来的馄饨有点烫,你慢点吃。”
不一会馄饨就被我吃光了,抬头却发现奶奶手里空空的。
我忍不住问:“奶奶你不吃吗?”
奶奶拿起只剩清汤的馄饨碗,慢慢地喝了个精光:“小馄饨奶奶吃得多的去了,就你们小孩子觉得稀奇。”
那时候的我竟然真的相信了,如今回忆起来,甚为懊恼。奶奶日常开销全靠卖蔬菜,平时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块花,她分明是没舍得多买一碗给自己。或许是不想我童年有缺憾,奶奶对自己很节约,可对我却一直很大方,以致于几个伯伯都觉得奶奶对我很偏心。
其实奶奶对我的偏心,有一部分是当年小事故的后怕。小时候我的好奇心是村上出名的,在长满毛毛虫的桑树上采桑葚,拿根杆子捅捅马蜂窝,大家都觉得这娃怕是投错了胎,应该是个男孩子才对。那天父亲下班带回一袋爆米棒,我记得这是用大米炸的,一口下去特松脆,可父亲没给我吃,反而是很小心的把它藏在房间里。我好奇极了,难道父亲要留着自己吃?这可不行。趁着父亲出门,我悄悄溜进去拿了几根边走边吃。奶奶看到我在吃爆米棒,脸色刷得白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打掉我手里的爆米棒,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奶奶扯着嗓子喊父亲。一番手忙脚乱下,我被父亲按着灌了好多肥皂水,接着又被送去了医院。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的左手在挂吊瓶,奶奶在我病床的右边趴着,手里还攥着我的右手.....
我想要抽出右手,却惊醒了奶奶,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疲惫的奶奶,平时一向梳洗整齐的头发也变得有些凌乱,仿佛几天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了。
我小心的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没有回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什么地方觉得痛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没有。”
像是放下千金重担似的,奶奶一把将我搂在怀里,附在奶奶的胸口,我听到她的心跳的很急促。之后我才知道,爆米棒中拌了老鼠药,是用来毒老鼠的,父亲怕我误吃就藏起来了,没想到我早就看到了,还偷吃了好几根.....
长大后和母亲聊到爆米棒,母亲却和我说了另外的事,原来当年母亲总觉得奶奶重男轻女,得知此事更是意难平,认定是奶奶没有好好照顾我,才会发生这个事,冲动之下母亲对奶奶说了很多伤人的话,可奶奶什么话都没说,还是一如既往的照顾我。如今母亲想起那时自己的做法就分外羞愧:明明是做父母的自己陪孩子不够用心,却还要去迁怒一个老人家。
印象中奶奶一直是很健朗的,九十多还能和wǒ men走遍一个大公园,爬个惠山也不输wǒ men年轻人,wǒ men都觉得奶奶最少能过个百岁生日。但那年奶奶又摔了一跤,这次奶奶伤的很严重,骨盆摔裂了。自那次之后,奶奶像是一只不断漏气的气球,整个人都越缩越小,每次我回去看望她时,精神气也大不如前,和我没聊几句她就开始打哈欠,还经常忘了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wǒ men这才发现奶奶是外表看着健朗,她早不像从前可以轻松挑起2桶水,视力也退化得厉害,穿个针都要对好久,从前奶奶穿个针几秒钟,比我快的多。她怕子女儿女们担心,所以每次对来看望她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
父亲是个木讷的人,只会在奶奶抱怨口中无味时,想法子给她换各种新花样的吃食。虽然父亲不说,但我知道他内心心疼奶奶受的苦,否则我也不会在父亲身上闻到那么重的烟味。
奶奶离开我已经有第三个年头了,但每次想奶奶时,我都会去吃一碗小馄饨,和昔日那碗相比,如今的小馄饨味道已不似从前,却总能让我记起被奶奶呵护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