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说“文明的差异”,人们的确可以在不同文明之间找出很多相同或不同的地方。在我看来,对于死亡的看法,是不同文明本质性的差异之一。就一个文明来说,如果它没有对死亡的认识和理解,几乎不能算做文明,它就如动物一样,死就死了,没有解释。每一个文明都会形成自己对于死亡的认识,它是这一文明的哲学根本,是这一文明的世界观、人生观的体现。一个文明对于死亡的理解,不仅仅只是一个单独的哲学问题,它会涉及到这个文明的很多行为方式。 各个文明的对于死亡看法,这里不做系统分析,只简单比较一下西方文明与中国传统。按照西方宗教理论,人死了以后,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也就是说,彻底离开人世,到另一个地方去了。死了以后,就同现实世界没关系了。西方还有一个很强大的宗教情结,叫做末日审判,意思是说,在世界末日到来之前,上帝和耶稣会审判每一个人,凡信仰上帝和耶稣并行善的,可以上天堂,其他都要下地狱受惩罚。西方宗教观念下的死亡观有一点很明确:死了以后,与现实世界再无关系,天堂或地狱,一锤定音。现实世界今后如何,哪怕毁灭,与死去的人无关。 中国传统的死亡观从祖先崇拜最能体现。活着的人要祭祀祖先、尊敬祖先;同理,未来的后代也会尊敬、祭祀现在还活着的人。因此,中国人的死亡观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在冥界与现实之间,有一种割不断的连接。它与印度的轮回还不同。西方的天堂、地狱,完全是想象,科学根本无法证实。轮回同样是一个无法用理性证实的假说。比较而言,中国人的死亡观最接近真实,甚至可以被科学佐证。因为,祖先的生物基因总是留给一代又一代的后代,如果说永恒,基因永续,可以看成是相对的永恒。遗传基因的相对永恒,中国传统有意无意地切中了要害。换句话说,中国人的祖先崇拜在被当今科学证实的基础上非常正确地显示:一个人的生与死,同现实世界都有真实的连接。它既不像西方宗教认为的那样,死亡之后与现实毫无关系,也不像轮回那样几乎人格化地重复,而是在继承与变化之中。因而wǒ men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每个人都是过去的结果,也是未来的起点,对祖先负责,就是对后代负责,就是对自己负责。反过来也一样。 这两种关于死亡的不同观念,对于死亡之外的事物会有什么影响?举个例子。国债这个东西很多人都知道。在西方国家,国债已经越来越多,而且难以看到被控制的趋势。对于民主国家来说,国债不是总统个人的事情,而是每个人的事情。一个国家借钱越多,每个国民的欠债负担就越重。而且,西方国家的国债还有一个趋势,就是欠债已经超出了现在活着的人们的范围,延伸到未来出生的人。以美国来说,就算现在的国债不再增加,多少年能还完,也不太好说。势必有一些美国未来的婴儿,一出生就背了债。更为明显的是,美国前不久有人提议,要发行长期国债,这一长期的年限,将达到50-100年。很显然,一旦此种长期国债发行,享受的是当今活着的美国人,还债的是未来的美国人。当然,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我已经排除了西方过去经常使用的手段,即抢劫他人。wǒ men假设,西方已经变得文明一点了,不再用武力抢劫他人了。 与中国人不主张借款相比较,两者的区别很明显。中国在毛泽东时代曾经做到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等于是说,当今活着的人,不会给后代造成压力。于是,wǒ men回到前面说的不同文明的死亡观,再来看。西方文明由于人死了之后与现实世界再无关系,因此,现在的人借了钱,活着的时候大把消费了,死了以后,关我何事?让后代去还呗,反正与我无关。18世纪时,法国有位国王路易十五说过一句非常著名的话:“在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就是这一死亡观的集中体现,因为他死后去天堂了,还管人世间干嘛?这是中国古代皇帝不敢说的话,因为,中国古代的皇帝要考虑后代的江山。西方人把债务留给后代,在中国古代文化中,也有类似的观念,即“父债子还”。但中国人“父债子还”的观念,与西方人把债务毫无商量地扔给后代是不同的。首先,中国“父债子还”的观念与孝道有一定关联,后代为前辈还债,某种程度上也是尽孝,而非被迫。其次,中国古代的“父债子还”一般也就在二代之间,不会跨越三代。第三,中国人的“父债子还”还有一个条件,即:儿子如果继承了父亲的遗产,那么就要承担父亲的债务,否则,“父债子还”也可以不发生作用。换句话说,既然有继承,它与债务之间就有孰大孰小的关系,如果父亲的债务大于遗产,儿子也没什么可以继承。换一个角度看,正是由于有“父债子还”的观念,加上祖先崇拜连接祖先与后代,中国古人一般不主张借钱欠债,这也使得“父债子还”只是少数现象。 对于西方民主国家来说,国债也有继承和承担的关系。即:如果把整个国家的山川湖海都视为国家财产,那么,这个国家的后代人一般来说都是自动继承了这笔财产,除非某些人放弃国籍。因此,“父债子还”在这里也变成既继承遗产、又承担债务的关系。但这只是一个类比,很难有实际操作性。因为,在普通百姓的“父债子还”中,继承的财产是可以变卖以支付债务的,但是,在民主国家的“父债子还”中,基本上不可能“变卖”国家财产,否则,那是非常严重的“割让”,是伤害主权。当然,最近希腊债务危机严重,也有卖海岛的举动,但这个举动的可推广性不强,如果它可以普遍推广,一个国家的不动产都卖光,国家就不存在了。虽然现在也有“国家破产”一说,但“国家破产”更多是指赖账、违约,而非国家像公司一样把家底卖光,从此解散。 因此,由于东西方死亡观念在死亡与现实世界、前辈与后代关系上的认识不同,西方人不太在乎把债务留给后代,某种程度上也是每个人自私的体现。这种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很少出现,或者说是中国传统尽力避免的。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中国的父母总想给孩子留下点真正的财富,而非债务。中国人把家放大为国,道理也一样。西方国家把负债留给后代的做法使得国债越来越庞大,现代人为了自己的排场,根本不管后代的死活。最近有些西方国家要削减开支,也就是要减少负债,减轻后代的压力,结果,现在活着的、正在享受的人纷纷上街游行抗议。 这里就要说到民主问题。西方国家活着的人们反对政府削减开支、上街抗议,是他们的民主权利。然而,这里有一个严重的问题:所有的民主,都是活着的人、甚至是活着的人中一部分人的权利,(低于18岁的、某些犯人没有),但是,这些活着的人的民主,他们所要求的结果,居然是让后代承担负债。如果让后代也参与投票,后代会答应吗?所以,建立在自私自利基础上的民主,我称之为“小人民主”,它经常会伤害别人的利益。在这个例子中,它甚至不惜伤害自己后代的利益。选票政治大多以向选民承诺而换得选票,后代的选票不会在今天发挥作用,但今天的选票民主却在决定后代的命运,这种民主非常怪异。从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历史整体来看,我实在看不出这种民主有什么好,说它是短视的,一点没错。要纠正它的短视,纠正它不惜伤害后代的缺陷,靠个别人的觉悟是没用的,只有像中国传统文化那样,通过孝道、通过祖先崇拜,让每一个活着的人,都自觉地把自己变成过去和未来的一部分。这才是一个民族和国家的整体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