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听说了吗,梨花苑的头牌戏子在昨个夜里悬梁自尽啦!”
“梨花苑?那不是二十年前因着一台《霸王别姬》名动永安城的戏班子吗?”
“可不是嘛,那老班主的两个得意门生∶云上诗、风间词,生生是把这《霸王别姬》给唱活了。我还听说,死的这位,就是唱虞姬的那个云上诗!”
永安城里蓦然地就变了天,黄尘飞卷,阴云笼罩,呼啸的风声掩没了本该喧闹欢腾的长街。
二十年前,北方大旱,时疫正行,无数人死在了那场不见兵刃的“战役”中。不少商贾施粥放粮,名也好,利也罢,谁又愿去管那些。
“小子,那饼那么大你一个人吃的了吗?不去拿过来分给哥哥!”
弱肉强食,在饿怕了的人眼里再正常不过,亦是生存之道。
那孩子不说话,只是用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脸上写满不屈与倔强。
老班主捋捋胡须,笑笑……
后来梨花苑多了个人,沉闷得很,众人打趣他终也不过是悻悻然地离开,只道他是个榆木似的脑袋,那眼神中闪露出的倔强与先前如出一辙。
“师父,那人又来了。”
“你去告诉他,他这个徒弟我是不会收的。”
“师父,他说您不答应收他为徒他是不会走的。”
……
“师父,他说您今日不答应他就日日来,直到您答应为止。”
……
“师父,他……师父,徒儿看他实在是灵光得很,学起戏来也定是差不了的,那榆木似的乞儿您都可收做徒弟,为何这人不可啊?”
老班主无奈得很,只得是兀自叹息。
“这……这是造孽啊!”
“师父,您就应了吧,咱这戏班子又不怕多个吃饭的,您若不收我瞧着都觉得可惜。”
“你懂什么!”
“师父,我是不懂,可那孩子铁了心要在您这学戏,这都来了多少日了,您总不答应也不是个法子啊!”
这老班主的大徒弟倒是圆滑得很,那边收着人家的东西,这边说着求情的话,可他哪知道后来这永安城里为人唏嘘不已的话题就是这样经的他手呢!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你叫他进来吧!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他。”
说着,他那大徒弟便领了人进来,瞧着的确是副灵动的好模样。
“孩子,我今日答应收你为徒,但有一句话你给我记住喽,这戏子终究是戏子,人若入戏,便是……便是师父也救不了你!”
老班主这话看似平淡,细品,却有几分哀丝豪竹之味。毕竟在这戏班子待了大半辈子了,这看人的眼光错不了……
只是有些话他还是没能说出口,戏子在台上嬉笑怒骂,演绎悲欢离合,世态风华却是台下人的。
这人便是后来的云上诗,与他同台唱戏的是众人口中那榆木似的乞儿-风间词。
神勇无双的是霸王,忠贞不渝的是虞姬,正是性情上的相似,才有了后来相像的悲喜。
一曲韶光终不误,墨砚成台少年痴。
半年后,《霸王别姬》登台,梨花苑自此声名鹊起。二人感情也是愈发地好,青梅煮酒,抚琴舞剑,简直是羡煞旁人,更是在市井中传为一段佳话,为人称道。
“师弟,你爱唱戏吗?”
云上诗酌了杯酒,笑道:
“这梨花苑我打小就来,不过这坐在台前却是比不得在台后苦得舒坦。师兄您甭看这戏台子前坐的人多,当真听得懂这台上的风花雪月的却是没几个。我既能听懂,你说我爱不爱唱戏!”
话锋一转,云上诗又道:“师兄你呢?你爱不爱唱戏?”
风间词肃然一惊,眼神里依旧是倔强,却又多了几分惶恐,手指灵巧一转,杯盏在嘴巴上方划过一道弧线,酒尽入喉,目光一闪,又恢复往日的神情,欣然道:“师父于我有大恩,这身扮头更是我存命的活计,自然是……是爱的。”
云上诗没有察觉到风间词脸上闪过的异样,毕竟,少年终究还是少年……
“那师兄咱俩可说好了,一块儿唱一辈子戏,就唱这出《霸王别姬》。”
云上诗醉了,眼前的人影昏暗难辨,最后倒在了桌上,带着醉意的笑颜,喃喃自语:“一辈子……就唱一辈子。”
风间词的手突然抽搐起来,不知怎的,他心里隐隐作痛,不安,彷徨,唇齿间是他未说出的话:“一辈子?唱一辈子?!”
若说这《霸王别姬》初登台时是因技艺使得梨花苑宾客如云,那么云上诗、风间词的《霸王别姬》二十年历久弥新便是因了把这虞姬和霸王愈唱愈活,好似重回垓下,看血泪相和流。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
二十年后,梨花苑对面的医馆换了掌柜,旁边的点心铺子成了布庄,唯有这出《霸王别姬》的台下仍是座无虚席,掌声如雷。
老班主年纪虽大了,可这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旁人或许不知道,这台上的人儿,谁入了戏,谁没入戏,他比谁都清楚。当年没向云上诗说出的那句话在他心里徘徊了二十年,二十年……
“人若入戏,便是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戏已散场,客已俱去,空戏楼里,惟一老翁唱道∶
“悲可悲~笑可笑~卸去浓妆真面目,曲终人散台空空,只留一人品惆怅。”
意味悠长。
“风间词,孟家小姐又来看你了!”
门外小生朝戏园子调侃似的笑着喊。
廊边的云上诗腿一软,只见风间词风也似的羞着脸跑出去,他不禁抽搐一阵,脑海中浮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谱。
“霸王?”
戏园子里的人纷纷嘀咕
“孟家小姐这几日来的是愈发勤快了。”
“听说这孟家在永安城可是数一数二的商贾贵胄,怎的就看上风间词这个穷小子了。”
“谁说不是呢,这可是要野鸡变成金凤凰啦。”
“行啦,人家一出《霸王别姬》能在永安城立牌坊立二十年,你们嘞?”
“你要说那个,那咱小师弟云上诗呢,我看不见得就比他差……”
众人又纷纷将目光投向面带慌乱的云上诗,见他径直回房去了,便也都各自散了。
风间词回来时已是子时过半,悄声关上戏园子的大门,蹑手蹑脚踱过长廊回房去了。今日的夜异常寂静,好似什么都未发生。
第二日云上诗挨了老班主的重罚,倒是有人想上前说情来着,但一看到老班主怒不可揭的样子,已然开了的口遂又闭了上。
台上嬉笑怒骂本无甚大事,可错就错在这虞姬多了八分的怨意。
从晌午到酉时,云上诗一直跪在老班主房门外。
“你可知错?”
“弟子无错,何来知错。倒是师兄,不好好练戏,成日往孟家小姐那去,像什么样子,师父您老人家真该好好管管他了……”
“混账!你……你可还记得你拜师那日为师叮嘱过你什么?”
“人是人,戏是戏,人不可入戏。”
云上诗满脸的不情愿,这话他虽是记住了,可究竟什么意思,他不知道。
“可不是嘛!戏里,他是你的霸王;戏外,他是人孟家小姐的霸王,这与你有何甚关系啊!”
老班主的拐杖一下接一下地敲着地板,声声入耳,字字诛心……
“孩子,你不是虞姬,风间词他也不是霸王,这场戏啊,唱得再好也是有散席的时候呀~”
窗边虞姬衣装上的银辉冷过秋夜长街灯火,琼浆烈酒斟满,伴他倚楼遥看,眸色晦暗清冷,推杯换盏……
一旬了,《霸王别姬》没再登过台,外人只道是为了忙活风间词与孟家小姐的婚事,也是老班主想留住云上诗的命。
“师弟,明日定要来喝师兄的喜酒昂!”
云上诗淡淡一笑,只顾看着远处的天。
“师兄,你还记得二十年前吗?”
他顿了顿,声音略带梗塞,又继续道:“二十年前,少年对唱,水袖甩过长街酒旗阑珊,酒楼里声音喑哑,讲的都是你我。白衣过客,佳人牵挂,哪里比得过你我的青梅煮酒!如今,只留个虞姬,又是怎么个唱法?”
风间词是个明白人,哪怕唱戏唱到死他也知道什么是戏什么是人,可偏偏遇上了个入了魔的云上诗,也是觉得可笑。
“师弟,你病了。”
风间词转身要走,云上诗一个急步走到他面前,十指牢牢地抓着他的肩大笑:“哈哈……哈……我病了?那你告诉我什么叫做一辈子,一辈子,差一天,差一时,差一分,差一秒,都是不作数的。”
“行了师弟,师父说过,干咱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入了化境,你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了!”
风间词拂袖离去,独留云上诗跪倒在地泪痕模糊。
“师兄!师兄……”
风间词大婚后的第二日,有人在戏台子上发现了已经悬梁自尽的云上诗,头顶华冠,衣着戏服,干干净净的脸谱,听说头几个看见这场景的人都被吓晕了过去,只当是真虞姬上吊……
最后啊,这段佳话竟是以“终是霸王别了姬,在于风云起唱词”拍案收尾。
云上诗生平最爱的就是一出戏,名为《霸王别姬》,可他临死都没再唱一句,因为他知道,这梨花苑里并非没有第二个风间词,只是再若当年的《霸王别姬》怕是没了。
“我还听说啊,这云上诗死前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快说快说!”
“他说啊,‘这人间,不过是抹了脂粉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