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白之白
唐长安元年,剑南道青莲乡,李白出世,五年后,武则天驾崩,他开始读书。
15岁,李白在故乡出了名,文章好采,性格豪爽,和普通少年一样,他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知道,却无时无刻不彰显着自己的倔强和叛逆。
他聪明,他骄傲,所以他去做他喜欢的任何事。
ldquo;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
练剑习武是为了行侠仗义,赋诗作词是为了抒发胸臆,修道访仙,则是为了探寻人生的意义。
开元十三年,25岁的李白出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游遍名山大川,沿路主持公道。
传说他曾拜谒宰相,赫然在名帖上留下“海上钓鳌客”的字号。
宰相问:先生临沧海,钓巨鳌,以何物为钓线?
李白答:风波逸其情,乾坤纵其志,以虹霓为线,明月为钩。
宰相又问:何物为饵?
李白笑道:以天下无义丈夫为饵。
这样一个讲义气的意气之人,平生最爱就是结交朋友,说他朋友满天下,也不为过。
对于喜欢的事,他心中也常怀着一股傲气,要和人争个高低:
做侠客,剑术一度排名全唐第二,仅次于剑圣裴旻。
做道士,紫极宫高天师亲授道箓,是正统的修行者。
做诗人,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没有不知道李白作品的。
他这辈子不爱钱,但一生都在追逐权力,也曾无限接近权力,最终还是擦肩而过,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
很多人想不通,这样一个疏狂天真的人,为什么热衷于尔虞我诈的官场?
人潮人海,总归随波逐流,就算逃离了人群,也很难逃脱人性。
wǒ men总觉得他是天上的谪仙,只有日月,山海,天地,盛世,才能与他匹配。连皇帝都不配让他俯首称臣,大家却忘了,李白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活着的李白,有他自己愿意做的事,那就是当大官。
死了的李白,才是属于wǒ men的诗仙。
ldquo;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许多人,年少时无畏、狂奔、撞墙,头破血流,长大一点,就说服自己与这个世界和解,或许驯服,或许通透,总之会认命,接受人生的无能为力。
那股名为“理想”的力量,终将随着岁月蹉跎、世事无常,完全消散于wǒ men内心。
文人更是如此,苏东坡几度沉浮,陶渊明抱朴守拙,一个看开,一个看淡。
杜甫晚年的诗文,不论长短,行笔落意只剩四个大字“无可奈何”。
一介凡躯,你奈命何,人皆草芥,你奈天何。
但李白在这件事上骗不了自己,自始至终,他脑子里就没有归隐的选项,只求轰轰烈烈,只要惊天动地。
他的理想,就是他的月亮,他用一辈子去追逐自己的月亮,在这个过程中,他也变成了别人的月亮。
月亮在追逐月亮,冷不防,月亮也在成为月亮。
2.
逐月之月
天宝十二年,一个叫魏颢的男人从王屋山出发,途经梁园、东鲁,辗转江东、吴越,行程数千里,终于在次年五月追到广陵,寻到了李白。
这个狂热的崇拜者,用一片赤诚,换来了李白的信任,两人不仅同游金陵,李白还把平生所写诗文,尽数托付给魏颢,允许他为自己编辑作品,流传后世。
在这部《李翰林集》的序言中,记录了诗仙一生的情事:
白始娶于许,生一女,一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刘,刘诀。次合于鲁一妇人,生子曰颇黎。终娶于宗。
李白一把年纪,吃尽了天真无邪的苦,却依然能在54岁,面对一个相识数月的忘年交,掏心掏肺地谈论昔日时光,把自己燃烧生命写出的文字,平静坦然地托付给值得的人。
尽管有过欺骗,有过痛苦,有过矛盾,但他仍旧是那个仗剑天涯的白衣少年,永远清澈直白。
而那短短41个字,就缩写了李白刻骨铭心的四场爱情。
南穷苍梧,东涉溟海。见乡人相如大夸云之事,云楚有七泽,遂来观焉。而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于此,至移三霜焉。
公元727年,全国六十三州水灾,十七州霜旱,民不聊生。
在这个秋天,李白终止了游历,带着一路上目睹的人间疾苦,想去朝廷谋个差使,为国家做点事,但是派系林立的朝廷,岂是他有才华、有抱负就能挤进去的?
报国无门,为了排解怨气,他独自一人到了云梦,整日地泛舟饮酒,放纵身心。
好友孟浩然也在此地,见李白到了婚配之年,还索然一人,无依无靠,就自作主张地替他牵线搭桥,攀上了当地望族许家,和许大小姐喜结连理。
这个前任宰相的孙女,应当是一个温柔的江南女子,不然怎能拴住李白这匹烈马,而且让他的感情栖居在一个女人身上,安定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间,李白入长安,访洛阳,借助岳父的地位,广泛地结交名流,但始终没捞到想要的官职,潦倒失意,就躲进山里求清净。
为了远大前途,他曾无数次低下骄傲的头颅,卖弄才华,讨好权贵,他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匡扶天下,救民于水火,权宜之计而已。
所以他勾搭玉真公主,和王维争风吃醋,攀附贺知章,迷失在权欲中,难以自拔。
他忘记了家里还有一个妻子,还有一双儿女。他们需要他,可他暂时不需要他们。
那个善良的女人,默默为李白抚养着后代,直到738年离开人世,半生在为丈夫的性命担忧。
许夫人死后,李白带着孩子们离开了岳父家,继续颠沛流离的生活,很快,一个与他同样率性的女人,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历史上关于这个女人的记载很少,没有名字,没有来历,只知道姓刘,她大概也是被李白的才华所吸引,却在同居之后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过度理想化的诗人。
李白确实不适合过日子,他今朝有酒今朝醉,对未来的唯一规划,就是要当拯救天下的大官,他总以为自己一定办得到,至于如何去办,就交给天意。
他向世界炫耀着自己的才华,以为世界会因此奉上他觊觎的一切,但世界的规则不是这样的,你想要的东西,需要不顾脸面地去争抢。
那女人受够了李白的颓废,当面骂他窝囊废,到处讥讽自己的情人除了写诗,一无所长,什么都不会。
但这些都没能骂醒李白,也没有女人会愿意跟一个看不到未来的男人在一起,哪怕曾经深爱过。
女人主动离开了李白,消失在了诗仙的人生,也消失在了历史。
又过了几年,李白依然没有当上官,索性拖家带口地搬到了任城,继续精进自己的武功,这时他已是天命之年,事业没有起色,还做出“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的决定,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传说,他在这里拜了“剑圣”裴旻当师傅,还收了“死士”武谔做徒弟,彻彻底底圆了自己的豪侠梦,不亦乐乎的做起了武林中人。
或许是意识到了孩子无人陪伴,他找来一个温顺的山东女孩,照顾全家的饮食起居,这又是一位无名无姓的女孩,很快也为李白生了个儿子。
这个毕生写下近千首诗歌的文豪,极少在诗句中提及过自己的爱人们,他为友人写下众多的《赠汪伦》《赠孟浩然》《闻王昌龄左迁》,却不肯给他的女人多一分温情。
就像他那首着名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他的情诗只能为他人而写,不能描摹自己的爱情。
他害怕那些爱情的温柔,会冲淡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豪气干云,会让人忽视他“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的豪情壮志。
无名无姓的山东女孩,在任城的小宅子里,安安静静地养育着孩子们,柴米油盐恬淡,时光安然流转,于五年后孤零零地病死,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幼子。
此时的李白,身在长安,任职供奉翰林,受到唐玄宗李隆基的宠信,陪伴帝王身侧,如愿以偿地站在了权力漩涡的中心,被众人崇拜。
但当他准备放开手脚,施展抱负的时候,才发现,他就像李隆基豢养的一只鹦鹉,毛色鲜艳,能说会道,但是只能说皇帝想听的话,说皇帝想说的话,除此以外,做什么都是多余。
这个事实,一度让李白陷入崩溃,他疯狂地酗酒,忤逆杨玉环,逼高力士脱靴,羞辱朝廷里金玉其外的官员,嘲笑他们尸位素餐。
不到一年,皇帝就厌恶了这只不听话的鹦鹉,一夜长安冷雨,李白被赐金放还,赶出京城,同时也舒展了羽翼,得以继续游山玩水,畅快地写诗做乐。
李白又去找老友元丹丘,在隐居之处石门山,一次酒席间,他写下了千古名篇《将进酒》,之后在九州游荡,正好撞见杜甫,就结伴而行。
所谓“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过是憋在心底不可说,只能趁醉发出的怒吼,此时此刻,唯有“将进酒,杯莫停”。
那年夏,他人在开封,和杜甫、高适喝大酒,大醉在梁园,抓起毛笔在墙上写了一首新诗,末尾两句照旧胸怀天下:“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李白满脑子都是东山再起,却意外做了东床快婿。
当地的一位世家女子,看中了诗人的才华,花钱买下了整面墙壁,找到了李白,说要招他做上门女婿。
这个女子,便是前朝宰相宗楚客的嫡孙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约也还是有些势力的,李白半推半就地顺从了,婚后他还是随着性子,四处寻仙游历。
而这种游历的性质也慢慢变了,从一种探索世界的勇敢闯荡,变成了李白懦弱内心的创口,他必须用一种对抗的、不安定的游走,来证明他的叛逆,证明他的与众不同。
只有在路上,他才能相信自己还是那个靠理想就能活下去的李白,尽管他的衣食住行,不是靠妻子,就是靠朋友。
他期待自己成为位高权重的人,拯救天下,却不肯放弃个性,不肯接受平庸。
所有天才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就是失去天才,泯然众人。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盛世的幻影一朝破灭,地上的生灵们,忙着杀戮,忙着逃窜,无一例外,不想变成地下的鬼。
皇室西行巡狩,满朝文武各寻出路,投降的投降,隐居的隐居,王维和杜甫都被抓起来圈禁。
李白跟着妻子宗氏一路南下,停留在金陵,也停留在庐山,那都是他少年时纵马而过的风景,年过五十,再次造访,却是为了避难,一切物是人非。
月光如瀑,倾泻在峰峦如聚,他提笔写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安稳不久,李白又给自己惹来一桩祸事,他听信永王李璘的哄骗,加入了叛军的幕府,某种意义上说,这个企图割据的王爷,和李白一样,是个过分的理想主义者。
这样的人通常没有好下场,在乱世尤其如此。所以李璘很快兵败被杀,参加过叛乱的李白,就这样糊涂得下了大狱,等着秋后处决。
跟了李白多年的宗夫人,熟悉他的倔脾气,早就劝过丈夫别蹚浑水,但李白宁愿相信这是好运,是王爷来之不易的赏识,凭一句“士为知己者死”就抛弃了理智,决意干一番大事。
ldquo;既然拦不住,只好成全你。”
丈夫出事之后,宗夫人翻山越岭去营救,利用家族残存的人脉,四处联络李白的朋友,最终在宋若思、崔涣等人的奔走救援,郭子仪的辞官力保下,李白被免去死刑,改判流放夜郎,流放途中,又遇到天下大赦,免罪归乡。
折腾完的这年,他正好六十岁,宗夫人已不幸病故。
大儿子李伯禽娶妻生子,过自己的日子去了,二儿子李颇黎在流离中不知所踪,唯一的女儿李平阳,嫁人不久就去世了。
对于这些骨肉,李白应该是问心有愧的,生而不养,几乎没尽到父亲的责任。
除了一首《寄东鲁二稚子》,他再没给平庸的孩子们留下什么:
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
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
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
我想起你们的时候,也会哭得很痛苦,可擦干眼泪,我还是要上路,因为我有不得不做的事。
红尘里,离合悲欢,本就难防。
李白孤身一人返回了江陵,投奔亲戚。
后来他也死了。
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有人说是醉死,有人说是病死,还有人说是捞月亮溺死了。
不过这些都跟李白无关了,他已经回他的诗里去了,又或者,回天上去了。
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他本就不属于人间。
3.
如梦之梦
长安元年,扬州大明寺,一个十四岁的沙弥,立志弘扬佛法,五十多年后,历经六次艰险东渡,他终于如愿,将高深佛法传入野蛮之地。
开元年间,一个世家子弟中了进士,被任命为校书郎,五十多年后,他独自一人,身陷敌营,仍旧大骂反贼,于是被贼人缢杀。
开元十九年,一个少年从家乡出发,漫游吴越,历时数年,他自幼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谁料一生慌乱,片刻不得安息,但他却始终忧国忧民,不敢忘却文人的风骨和使命。
第一人法号鉴真,是日本律宗开山祖师,第二人名叫颜真卿,自创“颜体”,是古往今来唯一能和王羲之齐名的书法家。
第三个人就是杜甫,死后与他的前辈李白并肩,一个“诗圣”,一个“诗仙”,沉淀为中国文学的两座高峰,万世瞩目。
和他们几乎同时,还有草圣张旭、画圣吴道子,剑圣裴旻,诗佛王维,他们都是除了李白之外的“盛唐”,和李白一道扛起了大唐的脊梁。
天宝四载,杜甫在齐鲁和李白见了最后一面。
杜甫赠李白:“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李白赠杜甫:“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
从此以后,两人再也没能重逢。
杜甫经常梦到李白,但他总疑心那是李白死后,特意来托梦告别。
每次梦醒,都心痛莫名,哪怕李白稍微安分一点,都不会让亲友如此担忧。
偏他是个世间最不安分守己的人,年轻时天南海北的闲逛,一把岁数,还被流放到偏远之地。
直到某年某月某日夜,玉轮凌空,群星黯淡,月光满照大江,千里波光粼粼,水心旋转的扁舟上,一个裹着白袍的老男人,丢了佩剑,打翻酒杯,跃进水里,身形一抖,像游龙入海,消失不见了。
两岸沉默的猿猴忽然开始嚎叫,哀鸣惊醒了百鸟,一时间,鸟鸣和猿啼,此起彼伏,沿途虽荒凉无人迹,热闹犹胜人间三分,仿佛是在为谁送行。
《早发白帝城》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人间多荒唐,不如随它去。
770年冬天,家破人亡,漂泊多年的杜甫,也死在了一条破船上。
李白,你走了八年,我又在人间迎来风雪,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如今wǒ men都满头白发,看白驹过隙,带走wǒ men的青春,也带走了繁荣。
好晨光,好风光,错了时光,容不下你,也容不下我。
不如就当做梦一场,叹息一声,梦醒仍是盛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