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林海
如果不是这次旅游,我不仅没有机会领略南方的特色,也没有机会接触黄导。他是wǒ men旅游团的当地导游,wǒ men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让大伙这样称呼他,口气里带着自信又自满的味道,仿佛‘黄导’是一个电影导演,而不是一个旅游团的向导。
黄导的个头在一米六八左右,年龄三十五岁上下,瘦瘦的身材,圆脸,脸色在北方属于比较黑的那种,但在当地就是再普通不过了。微微有点谢顶,头发不是很长,但很柔软,全都乖乖的趴在头皮上,一双黑色的高帮板鞋,倒也显得精神,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他的t恤衫和裤子都是紧紧贴在身上的,可能是想显示一下身上突兀有致的部分,但一马平川的身材实在让人不敢恭维,给人的感觉,他的身体就像水做的一样,骨骼很难受的把它支撑起来,维持着一个松松垮垮的生命。
“旅游是一个奢侈品,”
这是黄导的第一句话。回到家乡之后我才明白这句话的内涵有多么深广,仿佛这句话囊括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精华。
“旅游与旅行是不同的,徐霞客叫旅行家,而不是旅游家,你说对不,”
黄导用有气无力的语调说,如果不是他腰间的小喇叭发出的声音,你会以为他在和谁窃窃私语,他接着说,
“人的生命是有宽度和长度的,有长度没有宽度,有意思吗?”
说道这里,黄导做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似乎他想笑,但又不是笑,
“当然,有宽度没有长度,那就更不行了,”
这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期待的表情,车里十分的安静,他沉默了一会,扭过头去,不再看大家。
wǒ men是头天半夜下的飞机,到达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早上六点,宾馆的内线电话逐一把每个房间里的人从睡梦中掀下床来,六点半开饭,七点钟,旅游大巴准时出发。
上车后,哪儿还有精力去关心黄导生命的宽度与长度。
大约两个钟头后,
“好了,”黄导站了起来,“现在,车马上就在前面停下,大家可以休息方便一下,超市里有卫生间。”
大家呼呼啦啦簇拥着下了车,下车后,我站在大巴车的阴影里舒展了一下筋骨,随后跟着人群就像观摩一样领略了一下异乡的卫生间,结构上没有发现与家乡的厕所有本质的区别。出来后,我站在超市外面,深深的吸了一口异乡的空气,仿佛这里的空气有不一样的味道。在超市的周围我胡乱的拍了一些照片。在当地人的眼里,这肯定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举动了,但旅游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恨不得把当地的一切都留在照片里,而不是记忆里。多少年以后,能让你回想起来的,只能是照片上的痕迹,无论如何,你是回忆不起那种美的感觉,那种美的感觉就像泥鳅一样在你的头脑里不知不觉溜走了,逃得无影无踪。
大家重新坐上车,黄导又开始履行义务了,
“旅游是一件体力活,因为它是旅游,而不是旅行,”
接着黄导解释了当地名称的由来,引用了几个典故,举出了几个历史上当地的名人,然后话锋一转,
“你们当中有没有新婚的呢?”
他满脸喜色的走到一对年龄接近六十岁的夫妇身边,
“祝贺你们啊!人生的第二春啊!”其实我估计他也拿不准人家到底是第几春,“这是你们第一次来这里,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人生能有几次新婚呢?不能留下遗憾啊!”他站在车中间说道。
他接着又说,
“大家知道翡翠的产地在哪儿吗?你们来这里算是来对了,”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六度,
“翡翠是国宝的,慈禧最喜欢戴翡翠的,那是富贵与地位的象征,近代那些名流淑女哪一个不是手腕上一个玉镯!玉,是养人的,而且有种神秘的力量隐含其内的,不信?”
这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也许是神秘的力量作怪了吧,黄导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中国有多少发生在帝王身上的事情wǒ men现在根本解释不清的,”
黄导像讲故事一样,抑扬顿挫的一口气讲了几个神秘兮兮的故事。
我想起了高中历史教科书上的故事。几个蠢蠢欲动的莽汉,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找一个偏僻的地方,挖一个深坑,然后把一个刻好字体的石板或木板埋在里面。之后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有人不经意间发现了这个石板或木板,急急忙忙扒拉掉上面的尘土,这一看不得了,原来是老天爷要某某人此时此刻当皇帝。于是站出一人,一呼百应。最具讽刺意味的是,为什么老天爷让他当皇帝,又为什么让他灭亡呢?难道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中国的历史不就是在这种人为的神秘事件中循环往复吗!
人人都不相信的事情,偏偏就有人津津乐道。中国人向来是不信邪的,其中也包括信仰。有些人不信天不信地,不信鬼不信神。但是人类要是什么都不信,就根本没法存活了。所以这些人信玄学,他们对神乎其神、玄玄乎乎的东西情有独钟,站在马路边上,情愿甘当灰尘的人工净化器,可以把一个玄妙的话题从清晨争执到傍晚,可以忘掉自己的菜篮子空空如也、回家无法交差。什么某某名人死后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了,什么某某名人生前有多少不解之谜了,所有这些都可以成为无聊话题之中最最开心的主题,殊不知在东方,神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玉和翡翠是女人一生中的最爱,它代表着女人的魅力,一个爱她的男人,是不应该让女人失望的,”最后黄导激动的说道,这时又到了下车休息的时间。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wǒ men到达了一个古镇,黄导把wǒ men介绍给一位当地女导游,然后消失了。
女导游带领wǒ men参观了一处经过人工雕琢的带有原始古迹的景点。出门旅游的兴奋燃烧着每一个人的心,大家的兴致都很高涨,一派其乐融融。
第二天,wǒ men参观了一处驰名海内外的圣地,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在家乡出发之前,本以为看到这个圣地,会激起我无限的遐想,甚至会流出圣徒般的眼泪。现场,我就像看着一副没有颜色的图画,我的心是带着色彩而来,可偏偏遇到了苍茫。如果需要单独花钱来这里,我想我会毫不犹豫的选择放弃,这就像一个没有熟透的香瓜,多少钱我都不会买的,虽然我喜欢吃香瓜。
接着wǒ men又匆匆忙忙的看了一处景点,然后马不停蹄拖着疲惫的身躯赶往下一个。阳光化作无数个火一样的银针扎进我的每一个毛孔,头顶上就像一个火炉嗡嗡作响,在我就要忍受不了的时候,导游宣布:今天的行程结束。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饭,坐上旅游大巴,黄导的身影又出现在大家的面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十分想念啊,你们好吗?”
黄导的这句开场白着实精彩,不仅把大伙的情绪调动了起来,也拉进了wǒ men与他的距离。出门在外,人们都希望遇到把自己当成亲人的朋友,在家乡可以没有温情,在异乡这种渴望会变得特别强烈。
“今天,我要带你们······”
黄导开始了滔滔不绝的演讲,从大巴行驶的公路,讲到了抗日那段难忘的历史,那段牵动着南亚与大陆的血泪史。这段故事因为一种白色的粉末而让人不仅津津乐道,而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果要讲下去,讲一天也讲不完,这里面的故事太——多了,”
他在‘太’字上加重了语气,拉长了声调。接着他揉了揉两只眼睛之间的鼻梁处,“我眼睛不好,可能是经常在车上看书的缘故。”
“讲到翡翠呢,不能不提生活,有钱就是享受吗?吃遍山珍海味就是享受吗?”
黄导停顿了一会,大伙以为他在等待着回答,于是有人说,“是。”
“是个屁——”他拉长了声调说,
“生活是一种态度,人与生活,人是主动的,那么翡翠呢,看见翡翠,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细腻,什么叫品味,生活需要品,生活离不开翡翠,”
他接着说,
“那么玉,分a货、b货和c货,”他把声调突然提高了八度,“a货是纯天然的,b货是染色的,c货是假的,wǒ men这里全是a货。”
wǒ men从玉器店走出来的时候,天气很热,而大巴只要一停下来,就马上把空调关上,然后把上下车门全打开,这样车里的气温比外面还热,wǒ men没法进到车里面待着,只好站在外面,等商店里面的人都出来后,再一起上车。
大巴开动起来后,再次打开空调。
黄导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的表情就好像这张纸是一张加急电报,上面写着某某人已经死亡。
“玉器店你们根本没有消费,”黄导一脸的不悦,仿佛人人都欠他一顿饭似的,他列举了wǒ men旅游的各项费用,告诉wǒ men,如果不随团旅游,wǒ men的旅游费连路费都不够,
“wǒ men当地政府给你们每个人补助四百元的,”
听口气,就好像这四百元是他出的一样,黄导说话的音量开始越来越小,越来越有气无力,他转过身,快要坐下去的时候,又冒出一句,“其实你们是购物团的,”
大伙听得一头雾水。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儿。
如果再想在黄导的身上找到异乡的亲切感那就是奢望在这种天气里下一场鹅毛大雪,笑容也从他的脸上像戏剧变脸一样抹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想让大家接受了他的风云突变,但紧接着让大家接受不了的是他把脸拉得老长,拉到了一个完全破坏了大家旅游的心情的长度。
旅游本来就是一种心情,一种感觉。吃、住、玩再好,归结到一点都是为了心情,如果这个心情被破坏了,那么旅游的意义就失去了一半,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大伙对黄导早上和玉石店前后的突然变化的不适应做出了反映,
“这小脸拉拉的,”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说道
“给谁看呢,投诉他,”一个身体很壮实的男人说
每次休息,我都发现黄导就像一只猫一样,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等大伙都站在外面,他又会突然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我总有一种感觉,他离wǒ men既远又近,wǒ men看不到他,他可以看到wǒ men,而且就在眼前。
下午的行程开始后,黄导收起了哭丧的脸,继续用那种有气无力的语调诉说着八卦。
“说到生活呢,在中国离不开孝,今天是母亲节,中国人是很传统的,对不?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孝,那是老祖宗留给wǒ men的财富,中国人喜欢什么?无论穷人富人,喜欢金银,穿金戴银吗!”
这时候他的情绪又上来了,似乎想起了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他还得继续履行他的职责,
“那么银子有什么好处呢?可以避邪,对不?可以测试硫化物,对不?身体不好的人戴上银镯就会发乌,而身体好的人就会越戴越亮,为什么?”
“我看过很多这方面的知识,我眼睛不好,就是看书看的,不信你们问问,外国人很讲究银器的。”
外国人的确很讲究银器,一套银质的餐具,一套银质的烛台都是很有讲究的,普通人家不到重大节日是不会拿出来的,在中国,我还没有发现哪家有一套银质的餐具,这难道与生活水平有关?别说银质的,就是瓷的,中国家庭里面整套使用的也不多。但在这里,异乡的地域,我看到了这些餐具,不是因为在家乡看不到,而完全是因为这次旅游的机会使然。
这些银制品号称纯度四个九,我只听说过黄金有四个九,从来没有听过银子也有四个九之说,其实对我来说,四个九也好,八个九也好,都一样,因为我不懂。
无论怎么说,银子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放在哪儿里,放在什么年代,都是银子,就是说,它永远都是值钱的玩儿意。
这回黄导露出了久违的微笑,看来他低估了大伙的购买力,促销说到底还得是买家认可才行,人家不情愿的事情,你就是把死人说活也没有用。这年头,忽悠虽然是人才,但听众也不个个是蠢才。做好自己的产品,在同类中出类拔萃,这才是王道。而东西不怎么样,一味的靠忽悠,迟早把自己忽悠进去。
“旅游是奢侈品,没有钱是不能旅游的,穷家富路吗,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儿,现在你不花,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这是真的,这不是我忽悠你们,我做导游二十年了,你们一生中真的可能就这么一次来这里,不要留下什么遗憾,旅游就那么一回事儿。”
这里的景色很美,更确切的说,是有别于北方的奇特地貌使然,梦幻般神奇的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孕育了无数个美丽的画面,蓝蓝的天空下是永恒的春天,笑脸像紫外线一样荡漾在人们的心间。这一切对我来说却是那么的朦胧,我看到了大自然的地貌,而美却被一层巨大的帷幔遮住了,这个帷幔还不够大,人人都在努力辛勤的编织着,生怕在自己这一领域出现针码的稀疏而错过上帝对其xīn líng的谴责。
在飞机上,最后与黄导分手那一幕始终让我念念不忘,他扭转头的那一刹那,就好像wǒ men是一车得了瘟疫的人,而他作为医生又不得不进来看看情况,然后仓惶的逃离wǒ men,临走时还带着一点愤怒,没有一丝的留恋,没有给大家留下一点温情,然而大家给他在最后一天发给每个人的表格上对他的评价都选择了a,我也毫不怀疑的相信,他接待的每一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旅游团都会对他做出5a的评价,他所在的旅游公司也绝对的是一个5a企业,表面的浮华难道真就代表强大吗?如果有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问我幸不幸福?我会说:我幸福的都哭了!
我没有忘记那本书,我知道他不说话的时候,就在前面看书,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此产生了好奇,在一次下车的时候,我有意在前门下去,浏览了一眼黄导看的书,那是一本很厚的书,与我看的《安娜卡列宁娜》不相上下,约莫有八百多页,书的四角已经磨损,一看就知道是读书破万卷造成的,书名是《中国野史大全》
我相信他的所有知识都来源于这里,这让我心里不禁一颤,博览群书可以卖弄,用心读一本书原来也可以卖弄,只要你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再戴上导游的面具,你就可以面对远方的游客侃侃而谈。
事情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不想给你留下印象的人,越是总会在你的脑海里回放,每当我想起这次旅游,我都会首先想到黄导,想到一锤子买卖的小商小贩,想到目光短浅的人,想到不计后果的人,甚至想到没有人性的人。
我不知道黄导的‘就那么一回事儿’是看开了生活,还是看开了旅游。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的思绪自然滑落到自己的生活,落在了生活的中心地带——家庭,疲惫的婚姻让人难以拿出更好的心情去面对自己的喜好,与妻子之间,我需要一个选择,一个明确而艰难的选择.
就某种意义而言,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婚姻史,它由性谱写而成。要想得到一劳永逸的性,往往就得放弃爱情。要想得到爱情,又往往需要付出忍受性的代价。人类被性与爱情搞得晕头转向。
在生活的漩涡中,偶尔浮出水面的脑袋会在婚姻的天空中寻觅到——就那么一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