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林海
(01)
很久以前,树和花生活在同一片树林中。狂风暴雨之中,树为花遮风避雨;万籁俱静之后,花则牺牲自己,化作肥土,滋养树木。我居住的地方离它们很近。我一直安静的在旁边看着它们,一年又一年。
有一天,来了一个俊朗的小伙子,把花摘走了,也许是送给了自己爱慕的姑娘。
又有一天,来了一位园艺家,看上了这颗树,就雇人连根把它搬回了自己的家。
如果姑娘爱惜眼前的花,园艺家喜欢庭院中的树,那么尽管故事有些波折,但是也算是美好的童话故事了。需要用感情浇灌的植物,最终也依靠感情生长着,虽然是不同的情感,却都是丰富的养料,最终也一定能枝繁叶茂。
问题是,园艺家并不懂得照顾树木。
在被连根拔起的时候,树木努力的挣扎着,其实,它也没有十分努力,它做的,就只是紧紧的用根部抓住土地而已。最终,它大部分的根断了,留在了曾经的土地里,然后,它被装上车厢,运到新的地方。
没有了根的树木,无法再吸收水分和养分,再加上它也不愿再重塑根部,索性,就只靠偶尔的降雨补充能量,平淡的维持着生长。它的枝叶逐渐的枯萎,根部完全脱落,变成裸露的木桩。作为一株植物,它早已算不上是树了。不过,作为园艺景观,没有枝叶,不要水分,不需照顾的树木,却更受人喜爱,因为即使无人照顾,没有滋养,它也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02)
园艺家每天盯着这颗已经不再和绿叶作伴的树木,很是入神。
树木的表皮逐渐的,一层层的脱落。开始的时候,它感觉很痛,皮肤撕扯着组织,粘液从皮层中慢慢渗了出来。不过,几个月之后,树皮就完全干枯,和内里彻底的分离了。微风吹过,一片片不含水分的树皮伴着一阵阵凉风,飘到了地面,消失在了空旷的地平线。
园艺家也终于慢慢的显出苍老的仪态。
人和树的命运可能相同,都会走向衰老,死亡。但是生命周期却并不一样。一颗褪去了表皮的枯木,毕竟也在幼年,它还有可以挥霍的生命力,但是人在感到苍老的那一瞬间,就真的老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树木就那样继续的干枯着。在表皮殆尽之后,痛觉也消失不见了。它的精神开始麻木。
最可怕的审问犯人的方式,并不是拳打脚踢,甚至皮开肉绽,而是如同cia所做,把人装在完全密闭的服装里,接上足够的氧气,然后把人投放在深颜色的大水缸之中。人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感觉,慢慢的分不清真实和虚假,最后记忆模糊殆尽,随后便言无不尽了。对于这种世上最可怕的审问方式,犯人能做的最有效的抵抗,便是在脑中进行各种回忆,甚至持续的做性幻想,唯有如此,人才能继续维持住理智在时间空间边缘的维度。
树木也一样。在感到一切都分不清,周围都是一片黯淡,天色灰蒙时,它突然想起了森林中那一朵美丽的花,它的颜色是那么淡雅,在一片绿色中泛着彩虹的颜色,那么的与众不同。
在四周,依然只有它一颗树木,呆呆的立在那里。记忆中短暂的彩色之后,一切又归于模糊阴暗。
(03)
时间慢慢的流逝,过了很久,也许是几个月,十几年,又或者是几十年。当然,因为树和人的感觉毕竟不同,所以,对于树来说,它只不过是微微的合上了眼,又睁开了而已。
园艺家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每天陪在树旁边了。他只能偶尔推开窗,轻轻的抬头看一看院中的树,然后微笑着关上窗户,安静的休息。
突然有一天,他慢慢的走出了房间,靠在了树干上。
“你在我眼前过了这么久,我一直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他渐渐露出了微笑。
第一次走进森林,我便循着感觉找到了你。虽然看不到,但是我却知道,你已经在那里生长了很久。“
他轻轻咳了一声。
“过了这么久,你肯定成长了很多,枝繁叶茂了吧。和我在一起,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吧,老朋友。”
这个略微有些坏的结果,却也是由盲目的情感孕育出来的。
树木微微的颤了一下,也许是被风吹动。
它麻木的神情有了些许松动。
(04)
岁月起承转合,悄然飞逝。树渐渐的无法再安然入睡了。
每天呆呆的发呆,麻木的麻木,纵然是早已适应几十年如一日、原地站立的树,也无法再如往常一般,按时迎接每日的安眠了。树并没有眼睛,也没有痛觉,但是它却能感到长久萦绕的烦躁和懊恼,这些感觉从一个黑点,逐渐放大,侵占了树的整个神经。
它很想让自己平静,很想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能进入梦境,稍微摆脱这恼人的心境,但是那团焦虑和疑惧却始终折磨着它,不让他有哪怕一时一刻的宁静。
几个月之后,树的表层生了一层厚厚的油脂,树干也变得坑坑洼洼。积累的疲乏竟然让树有了一些周身的伤痕,但是却维持着它的清醒。
树看着远处披散着叶子的野草,那是一群已经干枯了很久的藤蔓,不知何时飘了过来。看着看着,它突然想到了入睡的办法。
它努力的加速自己营养消耗的速度,快速的扭动着枝干,消耗着残存雨水留下的养料,拼命的长出了新的枝叶。在新的绿色出现的时候,它终于感到了疲惫,感到了深深的倦意。
树拔掉了新生出的枝叶,扔到大风沙尘之中,这种有生命的东西,还是不要靠近自己的好。
它慢慢的阖上了眼睛,进入了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梦乡。
(05)
三天之后,树醒了。
我一直以为,经过了长久的失眠,猛的进入深度睡眠之后,等待着人的,一定是走马观花般的各色梦境,如果运气好的话,大概也能尝试被美梦萦绕,疏松筋骨。树和人应该大体相同吧。
但是,树就那么在完全黑暗的世界中睡过了三天。没有任何颜色,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动,始终是麻木的松动着。几天过去,别说是美梦,甚至连噩梦也没有一个。也许是因为平时的大脑太过麻木,导致睡着之后,神经也不曾有稍许的活动。
睁开眼,周围的世界似乎没有任何改变。它扭动了一下脖子,长久的静止导致了周身的酸痛。
它突然听到了嘎吱噼啪的声音。像是自己的枝干撕裂声。但是,它的周身还算完整。
向着声音的方向望去,不远处冒出了阵阵的黑烟。
有人在烧柴火。
在烟雾之后,它隐隐的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心头微微一颤。
(06)
浓浓的黑烟之后,它隐约看到了花的影子。它确实曾经来到了这里,但却被阴霾掩盖。它五彩的颜色未曾变化,甚至泛出了更美丽的色彩。
影子忽闪而过,黑烟越来越浓烈,转眼之后,便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树努力的挺起了腰肢。在一段单薄矮小的围墙背后,几个穿着黑衣的人,正围在一颗枯树旁边,围观者被燃烧的朽木。他们背对着树,所以无法看清面目。火势越来越大,半个小时之后,枯树化为了灰烬。
几个人缓缓的转过了身,其中,一个手拿长柄镰刀的人看了树一眼,和周围的人低声耳语起来。慢慢的向着树走来。
曾有人做过长时间的研究,关于树究竟会不会疼。这个问题在过去,是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如果树木会痛,那么可以推算,其它的花草也会痛。那么,植物和动物就彻底的没有分别了。大多信仰宗教的人,都或多或少的有素食的倾向,以不食用生命为原则。如果树会痛,那么,信仰宗教可能就等于为自己的生命画上句号。
还好,树没有痛觉。但是树依然有生命。
几个黑衣人越走越近。树本能的,感到了危险。